妙莲把手伸进米缸里,注视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稻谷。
“缘一,还记得这个吗?”
她扭头看他。
他现在已经个头很高,垂着头,像一棵心甘情愿为过路人挡雨的树。躲雨的人问他是否记得曾经是谁将他栽下,树点了点头。
这是她们在离岛时最常做的游戏。一个人把枣子埋进米缸里,另一个闭上眼不能看。藏好之后,闭眼的那个将手伸进去,需要一下子抓住枣,随后不能再动。
缘一永远能轻而易举的获胜。妙莲曾为此生气了很久,直到他也充满疑惑地问道:难道你看不到吗?妙莲才知道,原来缘一眼中的世界和其他人不一样。在那之后他们依旧玩抓枣的游戏,缘一依旧不停地赢。这并不影响孩子们寻找快乐。
这个游戏的重点并不是抓到枣的那个瞬间,反而是将手伸进米缸的过程。人的一生都在寻找一种被拥抱的感觉,被生命的源泉——粮食——此般严严实实的包裹住双手,给孤单留在小屋里的他们带来了无上的安全感。
发明这个游戏的是母亲。缘一向来直呼她的名字,这是母亲要求的。她认为自己只是在沙滩上捡到一个背着小包袱的布娃娃,并不是捡了个孩子,布娃娃哪天想走了可以自行离开,不必被束缚在这座小岛上。
而妙莲始终认为缘一是座敷童子之类会给人带来幸运的孩子,他来之后会帮着一起干活,家里也渐渐好了起来。妙莲很依赖他,当大人去工作的时候,只有彼此的陪伴。因此在他消失后,她反应很大,最终强迫着自己暂时忘记了。
缘一现在变成了一个温柔腼腆的男人,他平静地告诉妙莲,他所追求的是只有劳动与休息的简单生活,就这样到死也没关系。
据他所说,小时候离开海岛后便开始漫无目的地流浪,想要走遍列岛诸景。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微微耸起,妙莲知道这是缘一撒谎时候的表情。
他很少说谎,在她的记忆中,仅仅一次罢了。
那天是个暴雨天,母亲感冒了。
缘一忽然说要去海滩上,问其原因,只露出一个无奈与无措交织的微妙神情,眉头向上轻轻拱了起来。他说要去看大船,就独自离开了屋子。妙莲扒在门边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在灰暗的雨中走远了。
那天晚上,缘一没有回来,再之后也没有,他就这样消失了。而母亲没过多久就病倒了,坚强地拖了几年,最终没有熬过去。
在妙莲想起了这些尘封的往事后,她将缘一独自叫了出来。
这次对话,再也没有那种尴尬的沉默了。她的笑容是油然而生的,发自内心的怀念与一丁点稀薄的怨气就是全部。
缘一其实早就认出她了,他从衣袖里抽出一条手帕,是母亲给他做的。小时候的缘一总是痴痴地望着大海,他生来体温就高,看海看得久了竟然会在皮肤上析出一层盐粒,非常神奇。母亲给他做了一条小手帕,上面绣着与他耳饰同样的花纹,用来擦去他脸上的盐粒。
“我以为你会记得这个。”缘一用指尖轻轻触动耳畔的花札耳饰,上面的太阳图案与手帕上的一模一样。
“后来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妈妈又去世了。”妙莲用手托着脸,似乎回到了一种惬意而轻松的时光,那段两个人坐在小屋里看海鸟飞过落日的童年日子。
“我好像脑袋里被挖掉了一块,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她说道。
“抱歉,我……”
“嗳,不要说了。妈妈在下面肯定过得很好。”二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坐在回廊下,妙莲用袖子拍了拍缘一的膝盖,“倒是你,后来还好吗?”
缘一眨着眼,把母亲做的手帕塞到她的袖子里。妙莲笑着抽出来,又塞回到缘一的前襟。
“给你的就好好收起来嘛。”她笑得眯起眼睛,“妈妈给我留了一箱子东西呢。”
妙莲问了很多关于他过去的生活,却始终没有提起他当时为何不告而别,又为何不回家。正如母亲所说,他可以随时离开,他只是一个背着小包袱的布娃娃,而布娃娃有自己的家。
她从小就认为缘一有着凌驾于这尘世的琉璃心,毕生所求或许只是一张柔软的垫子,能将心拿出来放下,不染尘埃,静静呼吸。
妙莲不想用离岛的事情束缚他,他也不应该在混乱嘈杂的海潮里停留。出于某种保护的心理,亦或者想要掩盖那些糟糕不堪的事情,她不愿意让缘一知道香川大名。
“记得。”缘一回答道。
他也将手伸进了米缸,在被阳光晒暖的米粒中,指骨轻轻触到妙莲的手背。
他迟疑着,似乎有什么话堵在喉头说不出来。妙莲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幅样子。
“怎么了?”她动了动埋在米里的手。
缘一忽然扭转手腕,紧紧握住了她。两只手藏在米缸里紧紧贴合,被稻谷干燥而温暖的包裹着。
“你应该知道的。”他的眼睛在阳光中呈现出色泽浓郁的深红色,“我不该瞒着你。”
“什么呀?”
“……”
“说嘛。”妙莲笑着催促他,“你在外头娶妻生子了?还是严胜在外头打仗的时候遇见美人了?”
缘一摇头,打断了她不合时宜的玩笑话。
他干涩地张开嘴。
“妙莲,你可曾知道这世界上确实存在鬼?”
她扇动着眼睫,依旧笑着,什么都没听懂,“我知道,人死后不就变成鬼了。”
缘一的心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看着妙莲天真的表情,他感到自己的胃似乎被一只手攥起来捏紧了。她不该知道这些的,平静安宁的生活才是她应得的。但世间残酷如此,真相就是这样,必须要告诉她。缘一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是坚定的神色。
“不是那个意思,妙莲。”他深赤色的双眼在阳光下折射出玛瑙般的质地,“这世上有一种鬼,并非传说或志怪。它们确实存在。生前是人,死后仍具备人的形态,却丧失了人性。它们以活人为食物,昼伏夜出,残害世间。”
妙莲被惊得愣住,手捏在缘一的掌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日,兄长大人便是遇到了这样的鬼,我赶到的时候,他的部下伤亡严重,唯有兄长大人死死挡住恶鬼。我用特殊的剑术救下了他们,如果再晚一些……”
严胜就回不来了。妙莲在心中默道,身体如筛般抖了起来。
二人的手仍然沉在米缸里,缘一紧紧握着她的手。
“没事的,我会把这种剑术教给兄长大人,凭借他的才能,绝不会被恶鬼打败。”
“可是,这……”
妙莲的世界仿佛被撕开了一道裂口,许多妖魔鬼怪涌了进来。她本以为香川大名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物,哪曾想原来真的有吃人的鬼,原来死亡离自己那么近。
缘一念叨着‘没事’,像小时候那样把头靠妙莲的头顶,他现在需要弯腰才能碰到。两个人斜斜倚在一起,顿时陷入了沉默。
妙莲脑海中回荡着缘一的话,阵阵的后怕袭来。
入夜后,她独自坐在在寝屋里,对着绣板皱起眉。
继上次缝了两双破袜子后,妙莲对自己的针线活有了信心。她决定给严胜做一个护身符,尽管自己并没有给御守开光的能耐,多少也算是出一份力,将自己的东西留在严胜身边陪着他。
太久没有做这个了,她有点忘记要用什么针法,明明母亲曾经教过。
门外传来衣物摩擦的动静,她放下针,正见严胜拉开门扉,走了进来,脚步无声。
“在做什么?”严胜来到她身后,脸上的纱布已经取下来,露出新鲜的伤口。
“我想绣完这个字,但是忘记怎么收边了。”
“这是?”
“护身符,给你的。”
他坐下,伸出手逐一点过掌心大小的绣面。
“平安。”
“无灾。”
“反面是武运昌隆哦。”
“你这字写的对吗?”
“我查了书的。”妙莲用袖子去挥他。
“这些呢?”
“月亮的图案。”御守上散落着从缺到满的月相。
“一、二、三、四……”他将下颌搁在她的颈窝,缓缓数出六个。
“不对啦,是五个。”新月,上弦,满月,下弦,残月。
他拿住妙莲的手,握着指尖在一个个金丝绣成的小月上划过,如同一瞬间过去了十几年,月亮在手边飞速地变换着。他靠得这样近,气息仿佛吹入她的体内,使得她有些恍惚。严胜贴在妙莲的背后,缓缓跳动的心逐渐与她的黏在一起,随后时间便如此滑过,阴晴圆缺,流转不止。
他难得起了玩闹的兴致,与妙莲互相捉弄了半天。等终于玩够了,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你是第六个。”
妙莲一下子就笑了,顿时感到面颊涌了血,热意煽动。
“严胜,你才是月亮。”她又想起过往种种,感到浑身沐浴在一种微凉的光芒中。
他把妙莲拉到膝上。妙莲低头伏在他身上,感到他的双眼在昏暗中闪着光。身后的烛火摇曳着,屋子的四壁投着晃动的影子。目光交缠着,时间又变得非常缓慢。
“疼吗?”妙莲问。
“不足挂齿。”严胜斜睨着身上的伤口,“我会斩灭所有敌人。”
“缘一告诉我,这世上真的有鬼。”妙莲轻声说道,“我担心你。”
“啊,他告诉你了。”严胜顿了顿,转开眼睛,用陈述的语气问道,“你与缘一认识?”
妙莲点头,“我的母亲从前在海滩上捡到一个流浪的孩子,三人一同生活了段时间,后来他就走了。没想到那孩子居然是严胜的弟弟。”
说完她掩着脸笑起来,“是不是我生来就与你们家族沾亲带故?”
严胜没有回应,垂下头,脸浸泡进了一层黯黯的影子里,烛光只照亮他漆黑的长发。
夜风在门外吹拂,室内忽然冷了下来。
“严胜?怎么了?”妙莲伸手去抚他的肩膀,摸到一片坚硬。
严胜的声音泄出来,没有丝毫情绪。
“你们小时候曾一起放风筝?”
妙莲连忙摇头,原来那天同缘一玩闹的场景被严胜看到了。
“不是的,缘一说你们兄弟俩小时候经常玩风筝,还告诉我那风筝是你亲手做的。”她解释道,“我不小心将风筝挂到树上,爬上去摘,没站稳掉了下来,缘一便扶了我一把。”
严胜听着妙莲的话,心底渐渐升起一种恶心的感觉,仿佛落满了苍蝇。
缘一,继国缘一。
他默默念着,觉得自己长时间握在手中的刀又被夺去了。他长大成人后便不再频繁想起这位胞弟,他成为家主,拥有了一位妻子,或许将来会生下孩子继承家族,就这样按照命运的谱写慢慢活下去。
但是缘一还是出现了,完全打乱他的生活。
从他手里抢走了刀,抢走了玩具,抢走了妙莲,抢走了所有的一切。时间仿佛回到了儿时,晦暗的天空下,缘一握着木刀转过头看向严胜。他说自己要成为武士,他说,兄长。没用的孩子,废物。
严胜忽然抓着妙莲的手向身后扭了过去,迫使她两条手臂都被束缚在背后。逆着光,严胜的脸罩在阴影里,妙莲仰着头被迫注视他,被用那双极具威慑的眼睛瞪视着。
“还有呢?缘一还说了什么?”他神色晦暗,令妙莲分辨不清。
“严胜?你怎么了?”
他忽然极缓慢地泄出一丝冷笑,妙莲从未见过他这阴沉的样子,好似从内到外翻了一面,完全不对了。
“这世上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恶鬼……”
“妙莲,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愣在他手里,动弹不得,仿佛浑身结了一层冰壳子,光是眨眼,就有细细碎碎的渣子落下来。
严胜扯着她的手腕向后,妙莲几乎整个人都要折过去。她感觉到严胜把头搁在她的前胸,似乎在听她的心跳。
“严胜……”妙莲颤抖着呼唤他。
下一秒,她听见严胜轻描淡写地说:“是缘一啊,他是特别的,对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快放开我……”
“在装傻吗?”严胜仰起脸,“不……原来如此,他只说了鬼的事情……”
话音刚落,他忽然倾身覆了上来。
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是咬着妙莲的嘴唇,她吃痛后下意识张开口,他的舌就探了进来。严胜的动作十分生硬,丝毫没有留情。妙莲摇头,他就用一只手摁住她,妙莲推他的胸膛,他纹丝不动,两臂紧紧箍着。
妙莲睁开眼,看见他双眼紧闭,眉头皱起,仿佛做噩梦般的表情。她无法呼吸,于是眼泪流淌出来。
好似在海底潜水太久,眼前渐渐模糊,她的意识一点一点溃散,在即将坠入黑暗前,严胜终于放开了。
妙莲立刻拼命地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着。严胜回到原位,端坐着,两手放在膝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那夜风又开始吹,烛火堪堪熄灭,屋子里疯狂地晃动着不安的影子。
严胜漆色的双眼在黑暗中燃烧着幽幽的阴火,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神情,似乎又回到了那张家主的面具之下。
“妙莲,记住我的忠告。”他说,“世间之恶岂非你所能想象,留在继国府,这里是安全的。”
她在那邪魔般狂舞的乱影中微微颤抖着,意识到有什么会令她无比绝望的事情即将发生,胃里在翻腾着恐惧。
她伸出手下意识攥住了严胜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我要走了。”
严胜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开了屋子。
哥哥酱变成鬼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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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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