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誓约

“长兄大人,我要先行一步。”

缘一用手轻抚着臂膀上乌鸦的黑羽。

“鬼杀队传讯了。”

夜色沉沉,兄弟二人面对面站在死寂的院子里。

严胜按着刀。

“我与你同行。”

缘一抬头,皱眉道:“不与妙莲告别吗?”

妙莲。严胜嘴角微不可闻地抽动了一下。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不满,胞弟直呼自己妻子的名字,二人甚至早就相识。

这件事本不该对他造成如此严重的影响,甚至极大地令他心绪不稳。他所追求的不过是至高的剑术,超越缘一,证明自己的道,此身再别无所求。情情爱爱,家族旧事,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意义,是可以随时抛弃的。

正如同人需要光亮,继国家族是一团篝火,随时代的狂风或明或暗,终有一天熄灭,而妙莲是一根火柴,不去刺激,便一直沉黯,非要粗鲁地划开那一层,才有血肉模糊的磷火点燃。

但不要忘记了,人是可以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是可以抛弃光的。

夜里的京城,绵延的红色瓦脊沉入黑暗,在浑浊中演化,如一条黑蛇爬出河,在万户上方穿游而过,悄然爬入苍茫夜色。

缘一卷曲的发尾转过罗城门,深红色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严胜握紧刀柄,深呼出一口气,转身回到了继国府邸。

寝屋里的妻子静静躺在被褥里,侧身如一道起伏的圆山,一动不动,呼吸里带着水汽,想必哭过。

他跪坐在妙莲身后,竟有些不敢看她的脸,只能伸出手轻轻耙梳了一下她垂在枕头上的长发。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微微地闪了几下,严胜看过去,绣着平安无灾的护身符掉在烛台下方,金丝弹动着微光。

她在他眼中是一枚珍珠。阴差阳错的巧合,他得到了一个蚌,在水里泡了几天,蚌就开了口,微微透出珠白色的光泽。他可以将珍珠取出,杀死蚌,也可以将珍珠留在蚌里,仍由她逐渐失去光彩。他选择了前者,不为别的,世人都如此。在继国府大门等待那辆载着女子的牛车缓缓靠近,他心中是升起一些喜悦的。

继国严胜甚少展露笑意,一次在童年,那是与胞弟缘一的早已泛黄的回忆。一次在成婚时,他那时想:如果娶妻生子、功成名就,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追求着的,那么轻而易举将这些都达成的他,是否已经胜利?是否能够得到认可?

得到,谁的认可……?

这便是他始终无法摆脱的黑暗。

他无人可说,也说不出口。

在这片黑暗中,严胜甚至难以分辨自己是否真的爱着妙莲。

朱雀大道两侧的民居暗跳着将死的黄浊灯光,发着抖,哆哆嗦嗦,点点盏盏,稀疏地将京城的夜晚洇湿。

他向前走,脑海里纷杂一片。时而闪过缘一握着刀,神色空白的孩童的脸,随后变成妻子在烛光下的微笑,缝得歪七扭八的袜子,煎鱼里冒出来的热气,妙莲汗湿的发际与**的后背,忽然邪风呼啸而过,缘一成年后的模样从中浮出,如跗骨之蛆令他难以忍受。

发现妙莲追了出来,严胜并不意外。

二人成婚将近一年,相处许久,近乎每日都在一起。他了解这女人的习性:执着。

就像一只含着珠的蚌。

海岛的子民都是如此吗?可他并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她童年时跳海捉虾的样子该有多粗俗顽劣。严胜时常幻想妙莲儿时的模样,忍不住发笑,随后很快收敛,他不习惯露出这样柔软的神情。

他在黑暗中继续向前走,追寻着缘一的足迹。他去意已决,加入鬼杀队,磨练剑术,超越他,打败他。

证明自己。

湿冷的风裹挟着郊外的土腥气,如一只巴掌拍打着妙莲的面颊,长长的黑发凌乱散开,发丝拂到脸上遮挡视线,她都顾不上拨开,双眼紧紧跟着前方的身影。

见到她追上来,严胜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他知道她没睡。转身将手搁在刀柄,他抿着嘴注视着她。

妙莲穿着白色的长衣,风中衣角翻飞,密发如夜,光着脚一步一步踩着荒草走来,她前胸不断起伏,脸上毫无血色。

她问:“严胜,你要去哪?”

严胜冷淡地开口,“如你所见,离开京城。”

她摇了摇头,又固执地问了一遍:“你要去哪?”

严胜挎着长刀,没有回答她,沉默地站在原地。

她继续问,“为什么?”

继国严胜呼出一口气,微微转开眼,看着她身后沉睡中的京城说道:“我已经与你道过别了。”言下之意,回去吧。

他本想跟着缘一直接离开,但在听到胞弟那句“不与妙莲告别吗”,他还是迟疑了,转进了府邸,最后看了她一眼。

对于严胜而言,前半夜里,他无法控制地泄露出对胞弟的妒忌,将她扭在地上嘶声威吓,已经足够失态,他用尽毕生家教与忍耐,最终只是吻了她一下。这已是最好的道别。还想让他做什么?

更何况,缘一先行离开也是不告而别,你为什么不去生他的气?

严胜在心中问道。

妙莲想起长发被一只手轻轻耙梳的触感,仿佛一点点将所有的温情与热意都梳走了。冲突过后,她独自躺着,直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停留,离开。

在听到严胜远去的脚步声后她感到通体生寒,猛地坐起来,来到窗前,看到了他在月下的背影。

妙莲被一种愤怒笼罩,难道那些誓言只是随口说的?长久相伴也好,留在身边也好,都是谎言吗?

“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为什么要走?”她干咳了几声,漆黑的长发在夜风中四散, “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做错事了?”

继国严胜冷漠回道:“你没必要知道。”

妙莲皱起眉,黑色的眼睛仿佛浸在水中,覆盖着一层在夜色中闪着光的泪,“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一句话都不问就一走了之,在你心里我毫无价值吗?难道黄金一两也是谎言?

难道你根本不在乎吗?

“说够了?”他平静地立在原地,面上没有一丝表情,静静地看着她。

妙莲怔怔地望着他,她没有想到继国严胜会如此封闭而冷酷,好似铁水浇筑的塑像,竟连一点风都吹不进去。

他转过头,似乎不想再看到妙莲了,甚至对她说:“妙莲,我告诉过你,留在继国府。这整栋宅邸都是你的,所有的钱财和奴仆也都是你的,你可以随心所欲。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这样说着,如同对着随意某个人,将手里的垃圾丢了过去。

黑暗中闪光的双眼,手掌的摩挲,吻,月光,四目注视,肩膀,长发相缠。这一切,莫非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当他要走,就什么都不要了。她和世间其他一切相同,对他而言都一样,一样的可有可无。

人们常说豪族冷血,贵族无情,她不曾当真,现在她体会到了却不愿意相信确为真相。她不愿意相信严胜竟然与香川大名的影子渐渐重合。这令妙莲痛苦地颤抖起来。

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仿若夜风中有一只手紧紧攥住她,无法呼吸,过往种种都作走马灯在眼前闪回。

晨曦中露水沉沉的枯山水,握着刀的瘦棱棱的大手,漆黑的质地稍硬的长发,衣襟上绣着金丝的龟甲纹,檀香的气息,白色的耳廓,脖颈尽头的一颗痣,嘴角严肃的纹路,后背的刀伤。清淡的爱,簌簌落下的泪,木刻的鱼,金丝花簪,两手交握数月亮,银蓝色光芒中的吻。

都消失了。

“别走,”妙莲仿佛被幽魂推了一把,用尽全身的力道拉住了他的手。她从喉咙深处泄出一丝极轻的哭声,眼泪布满面颊,“严胜,别走。”

“带上我吧,我可以走山路,可以淋雨,我本来就是平民的孩子。你到底要去哪里?我可以像以前那样陪着你。”

就连继国府都能抛弃,他究竟要去做什么?

猛然间,妙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要跟着缘一去斩鬼吗?”她张大双眼瞪视着继国严胜,泪水浸湿了双颊,满面痛楚与惊诧,夜风中在额前飘动的几绺黑发如同幢幢鬼影在眼前。

“那我呢?”

她在恍惚间放弃了最后一点坚持,低低地乞求着,“带上我吧,我不会给你添乱的……求你了。”

严胜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了她。他知道,自己将永远不会忘记妙莲现在的样子,她像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动物,后背棱棱脊骨凸起,眼睛在脸上烧出两个炎炎的大洞,仿佛将魂魄都呕了出来。

他抽回自己的手。

“……回去吧。”

妙莲一动不动,仿佛僵死在荒野的一具尸。双眼凝视着继国严胜,弥散出某种令他想要挥刀砍断的东西。

这种东西,他在儿时也见过。

在继国府十年如一日洁净安静的院子里,他挥着刀,胞弟缘一站在廊下,两手扒着柱子,向这边看过来。

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用目光追随着。

直到有一天,缘一轻描淡写地几刀打败了凌驾于自己之上多年的剑术老师,他才意识到,原来缘一是不同的。他是特别的,有才能的,真正的天之骄子。说到底,自己才是那个不堪大用的孩子。

缘一放下刀,转头看着他的样子,继国严胜永生都不会忘却。

他至今都不明白这道目光里究竟蕴含着什么。缘一在怜悯他?还是在蔑视他?他无法解读。

事到如今,居然又在妻子的眸中见到了。

严胜想,妙莲应该很失望,现在的自己在她眼里,应该同那位香川氏大名一样了吧。

“若是追求光明,越靠近,身后的影子就越黑暗。”他的声音竟奇迹般柔和下来,垂着头,用目光勾勒出冷蓝色月光下妙莲的轮廓。

“你曾说自己被锁在挂满画卷的府邸中不见天日,如今逃出来见到了光明,就别再向前跑了。活在恰到好处的阳光中,过完平静的一生。”

他看着她,出奇温柔又冷淡地说:“鬼的世界,你不该涉足。”

“会死,会人头落地。我头一遭遇见恶鬼,麾下的武士大半都死无全尸,更何况是你……”他又一次劝妙莲,“走吧,回家去。”

妙莲感到冷森森的月光照在身上,那一句‘回家去’,仿佛一颗寒星咬碎在继国严胜的唇齿之间,冰冷闪烁的碎屑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她的眼泪一点一滴落到荒草地上。她看见自己的脚背上布满石头划破的伤口,但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他说的那么情真意切,仿若这便是所有想对她说的话语。

“严胜。”她听见自己叫着他的名字,“你在这里杀了我好不好。”

她感到自己的意志正在崩塌,融化,要陷落进曾经那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去。层层叠叠的浮世绘美人图随着一阵湿冷的熏香飘荡而来,将她包裹住,向下坠。

就这样,两个人手拉手在黑暗中坠下去。你拉着我,我拉着你。

妙莲张开嘴想说话,一阵压抑不住的抽泣窜上来,压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继国严胜紧握刀柄,被她慑住了。

在心中最暗最深的角落,有一道声音吹拂着,就这样和她一起离开也没关系,放弃吧,你是不可能达成那个愿望的。放弃吧,过上凡人的生活,接受凡人的资质。放弃吧。

但,也仅仅就是那么一刻而已,这个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伸出手揽着妙莲的脖子,将她抱到怀中。

“你要活下去,继国府就交给你了。”他说着,在心中嗤笑自己虚伪的谎言,明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了,“哪怕我在与恶鬼的战斗中死去了,你也要活下去。”

他感到妙莲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被诅咒一般,疯狂地挣扎起来。他用力地按住她的后颈。

“听着,一定要好好活着,绝不可再想这些死的事情。”

话音刚落,手掌用力,精准地掐住片刻。妙莲猛地抬头,绝望的眼神在月光中颤动着,如将死的鹿那样渐渐失去了神采,最终倒在他的胸前。

继国严胜注视着她昏死过去的面容,耳中忽然响起了胞弟的话。

“那妙莲怎么办?兄长大人可以一走了之,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也没有家可以回。”

他听见自己说平静的声音:留在继国府,钱财和房产都可以交由她支配。

那时的缘一双眼缓慢地半合下来,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微微摇了摇头,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严胜抱起她,送回了继国府。

月亮已经沉落,天色微熹,子规啼鸣,一声长一声短,颤抖着。

终于能够启程,明明已经告别,却整整用了一夜说再见。

妻子的名字在严胜的嘴里转了一圈,最终没有说出来。他一如既往沉默着,背影消失在原野尽头。

修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誓约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