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莲向着黑暗中微微闪动着光芒的大海深处走,走得越远,空中明月高悬,好似世界最后一日,大海将陆地吞没,天地之间只余下无尽的黑夜与亘古不变的苦月。
她感到水从小腿漫上来,冷飕飕的寒气窜到头顶,水中似有鬼手在抓挠她的皮肤,碰到一下就划出一道血痕。妙莲害怕地扑打着里衣的下摆,像驱赶那若有似无的鬼手。挣扎中,她越走越深,冰凉漆黑的海水淹没到胸口。她渐渐感到喘不上气,张开嘴拼命地呼叫。
严胜!严胜!
她向着天空伸长手臂,不断挥动着。双脚忽然脱离了踏实的陆地,完全浸泡在海水里,整个人顿时被从高空坠落般的恐惧包围。妙莲尖叫着被水淹没了。
……她猛地坐起来,浑身湿透了。
屋外烈日当空,院子里白得天旋地转,妙莲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流了下来,浑身冻得发抖。
随后是一声接一声的蝉鸣灌入耳中,仿佛戳破了一层膜,全世界的嘈杂噪音突然如巨浪冲进来,妙莲头痛欲裂,紧紧抱住脑袋缩成一团。直至皮肤触碰到被褥,她才发现自己躺在继国府邸的寝屋里。
昨夜荒野上呼啸的狂风仍如同尖刀般不断割伤着身体,她记得自己是如何穿过半人高的黄草,石子划破脚掌,晃动的视线里那个背影越行越远,每一句话都历历在目。
妙莲甩开袖子,一瘸一拐地冲到外面,院子里洒扫的仆役在明媚的阳光下忙忙碌碌,来回走动着。就她感到晕头转向,世界颠倒过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昨夜的死别仿佛只是她的梦境。妙莲拽住一个人,满脸冷汗,唇色青白,哆嗦着问。
“严胜呢?”
那侍女瑟缩着耸起肩膀,“夫人,家主大人出远门去了,您忘记了吗?”
什么?出远门?她瞪大了双眼,觉得肯定是自己产生幻觉听错了,又按着那侍女的肩膀问了一遍。而她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还有缘一,他也离开了。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要走,只有她蒙在鼓里。就连府里的仆役都知道他们要离开。
妙莲失神的松开手,看着人来人往,脚掌的伤口开始泛起疼痛,她踉踉跄跄地回到屋檐下。
那个侍女给她端来一杯茶,踌躇片刻后说道:“夫人,您还好吗?”
“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她喃喃说道,“他要走,你们都不拦着吗?”
“他说要出远门,那他有没有说再也不回来了?”
侍女垂下头,仿佛是个人偶,“夫人,家主大人的事情我们也不能插手,只要您还在,我们就照常生活工作。”
妙莲在回廊那延绵着的、卷起的竹帘下瘫坐了半晌,阳光照在散乱的衣摆,头顶的帘子被风吹得来回摇晃,细细簌簌,她心中某座庙宇顿时轰然倒塌,粉尘中一片残垣断壁。
她抱起手臂,冷得两排牙齿打颤。拂袖站起身,不小心碰倒了茶杯,随后又打湿了衣服。
妙莲忽然间从喉间冒出一声抽泣,好似一瞬间退回到孩童,一边流眼泪一边用湿衣服甩打着地板,就这样崩溃了。
她痛苦地哭嚎着,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在这样明晃晃的晴朗天空下,心中却寒彻九天。
严胜的身姿不断在眼前闪过,她看见自己伸出手去拉他的衣摆,却失之交臂,随后他整个人就在她眼前瓦解,流沙一样在指缝间溜走。
无数个夜晚的月光下,那张被清淡蓝光所勾画的面容,向她俯视微笑,嘴唇冷冰冰地压上来,没有丝毫温度的手掌抚摸过她的肩背腰腹。
他好像还在这里,还搂着她,黑色的长发落在肩上,瘦削年轻的脸转向她,说着:妙莲。随后那一扇又一扇沉重的漆黑大门砰得合上,妙莲眼见着月光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被推着不断向后倒,站在庭院光芒中的严胜静静看着她纹丝不动,直到他的身影彻底被关在那扇门后,隔绝了她的视线。
妙莲回过神来,衣袖已经干透了,两只眼睛红肿得难以睁开,夜色已浓,明月当空。
我恨他。
她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她多想就这样跑出去,一直跑到海边,跳下去溺死,但是她不能这么做。严胜最后对她说的话如同诅咒般萦绕不去,那些来来去去、若无其事的仆役,乃至于这一整栋宅邸,就只有她了。妙莲心想。我恨他。
她恍惚地回到寝屋,黑暗中护身符上闪着光的月亮文纹案刺痛她的眼睛,妙莲抓起那个护身符用力地扔在地上。它静静躺着,精心绣制的月亮波动着淡金色的微光。
妙莲感到无数黑暗包围上来。她颤抖着匍匐在地上,用手指去触摸护身符,层层叠叠的织线摩擦着指纹,令她因痛苦而无限放大的感官被触动了。
她做不到彻头彻尾的憎恨严胜。说到底,他是不同的。如同十九岁的妙莲过了一条河,那么严胜就是茫茫人间中唯一的桥。
严胜与香川大名是不同的。妙莲心中清楚的明白,她只是无法接受。可现实就是如此,世上的事情往往不会如人所愿。严胜从未伤害过她,他只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与她擦肩而过罢了。他什么也没做错。但这份无罪令他显得那么可恨。
对她而言,自己只是没那么重要而已,她不曾被纳入严胜的生命轨迹。一厢情愿且情深缘浅,仅此而已。
绝望入水涌上来,注满了她的身体。水面深不见底,漆黑无比,安宁无波。妙莲感受到全然死寂的平静,坐在黑沉沉的屋子里闭上眼睛。
几个月后,到了母亲的忌日。
妙莲逐渐习惯打理继国府上下,多半是管家在操持,她不过是告诉他们行或不行。说到底,运作一个失去主人的宅邸并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她神奇般的恢复了,从前总认为生活里遇到不可战胜的困难,除了寻死觅活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如今真的撞上,她倒是出奇地坚强起来。人的脆弱与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她在某个晴朗的日子收拾好包袱,踏出府邸,穿过罗城门来到郊外,给了车夫一吊钱,出发前往离岛。这不是她第一次离开府邸,上回还是追着严胜到荒地那晚。她现在已经能平静地将关于严胜的记忆压制回心底,每当想起他,妙莲就会抬头望着天空,太阳也好月亮也好,盯着看一会,眼睛的疼痛就会让她转移注意力。
但是生活中所有的细节都缺了一个人,这种感觉无法压制也无法转移。她只能在心里想,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我要活着,把家里的钱全部用光,如果严胜哪一天回来了就会变成穷鬼。可是自我安慰过后,她发现这居然是她唯一能做到的报复,真是可悲。
随着晃动,车轮在干硬的泥巴路上碾过去,如此一路震荡着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故乡离岛。
登岛时依旧是邻居家的年轻渔夫操控着渡船。
妙莲把头发全部梳了起来,头顶插着一把小木梳的发饰,穿着最简单的和服,一副朴素妇人的装扮,神色有种奇妙的空白,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海面上扩散着宁静的波涛,驾船的渔夫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妙莲,你怎么回来了?”
她斜过去一眼,又将视线转了回来。
“今天母亲的忌日。”
渔夫讪讪闭上嘴,安静地划着船上了岛。
她闻到了熟悉的鱼腥臭与海潮气息,一阵裹挟着盐味的风吹来,将两鬓散落的黑发轻轻拂到面前,妙莲勾到耳后,顺着长长的路看向了岛屿最高处的大名府。
她往前走了会儿,来到一片长满紫色小花与杂草的岔路,拐进去就是曾经与母亲相伴十多年的小屋。什么都没有改变,好像时间只是给屋子落了一层灰,海风吹锈了忘在门外的鱼竿。妙莲绕道后院,面朝着大海,一片毫无遮挡的空地,母亲的墓碑静静矗立着。半人高的灰色石碑上平整光滑,空白一片,什么字也没刻。
她从行囊里拿出京城特有的酒水与茶叶,码放在墓碑前的草地上。
风中静静的,她尽力不去想这座岛上还有香川大名。实际上,她已经不太在乎了,所有重要的人都已离去,撒手将她抛弃,世上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知道是否是太过寂寞的错觉,她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扭头去看,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兄长朝她笑了笑,提着一筐桃子坐到她身边。
二人什么也没说,兄长从筐子里拿出一个桃递给妙莲。
她接到手里,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的绒毛,随后用力地一口咬下去。桃子却比她想的更软,她上下牙齿撞到一起,酸痛得好像脑后的一根筋被拨动了。桃子汁水顺着她的指缝一点一滴落在草地上,妙莲大睁着眼睛,泪水忽然涌了出来,她好像感觉不到,继续一口一口咬着桃子,最后吃进嘴里的都是咸味。
兄长向她挪了挪,两人膝盖靠在一起。
“我都听说啦。”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全世界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对吧。”
说完他笑了,用脚抹去了妙莲落在地上的泪水。
“哥哥还以为严胜少爷是个好人,没想到他把你一个人留在京城……抱歉,让你受苦了。”
妙莲摇头,脸颊湿透,紧紧闭着眼睛。
“他很好。”
“那为什么哭呢?你不是爱哭的孩子。”
“我太想妈妈了。”
“这样啊。”
兄长用肩膀撞了撞她。
“要不要跟着哥哥?到处跑确实挺累的,但可以看到不少风景。”
妙莲沉默着摇头,泪水不止。
“那总不能留在岛上啊,去乡下怎么样,哥哥给你找个活。”
她继续摇头,微微垂下头,袖子湿透了,散发着桃子的香气。
“这个不要,那个也不要,那你要什么?”
“我要回去。”她说。
“做什么?等他回来?”
“嗯。”
“别傻了,妙莲,离家出走的男人不会再回来了。”
“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一直等。”她终于把桃子吃完了,用衣袖擦了擦嘴,感觉皮肤上粘粘的,“我要把他的钱全部花完,等他回来就变成乞丐。”
“嗳,不要闹脾气了,哥哥想替你好好打算。”
妙莲按住了兄长,原地站了起来。
“我很好,只是不太习惯自己一个人。”
她看向海对岸遥远的天际线,有几只黑色的海鸟掠过。
“哥哥,你照顾好自己,我也照顾好自己,我们都好好活着,等老了之后就互相写信保持联系。”她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凝望着平静的海面,“我不想再东躲西藏了,如果在哪里都不能获得幸福,那就哪都不去了。”
“妙莲……”兄长抬头看着她,哀伤地握住同父异母的妹妹那只已经十分白皙的手,海岛阳光的眷顾失效了。
妙莲回握兄长,像孩子那样摇了摇,似乎在反过来安慰他。
临走前,她俯身抱住了母亲的墓碑,把脸贴在冰凉的石面上。她喃喃自语道:妈妈,我才二十岁,为什么不管回头看还是往前看,全都什么也没有呢?
苍白的日子在身边荡荡流过,无事发生,一切照旧。妙莲回到继国府后逐日瘦削,时常想起严胜过去种种,就会产生想要呕吐的感觉。她感到有一层白蜡油滴在心上,封住了破碎的裂痕,生出一种虚假的平静。然而她自己知道,都是假的。
半年后的某天,一只乌鸦落在了妙莲的窗口。
她正在沏茶,滚烫的沸水冲进瓷杯子里,碎末的茶叶在水流中渐渐褪去一层绿,变为更加委顿的枯黄色。
乌鸦用尖嘴敲着笃笃地敲着窗棂,妙莲捡起桌上的茶壶盖子扔了过去,咚得一声打断了格子窗上的一小段木刻。她已经完全剥去了那一层无用的伪装面具,用最野蛮的自己来对抗所有的疼痛。
妙莲扭头看着,提不起精神驱赶乌鸦,手虚虚拢着滚烫的茶杯。
直到那只身躯硕大的黑鸟飞进屋子,落在桌上伸出了脚爪。
她盯着看了一会,取下它爪上的小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张纸,展开来竟是一封信。
落款写着继国缘一,信中简短而平静的传达了一个消息。
严胜死了。
妙莲反复读这简短的几行字,直到眼睛再也看不清。她把脸按进信纸里,滚烫的眼泪扑簌地跌落下来,打湿了黑色的字迹。哭声很快爆发出来,她把装着热茶的杯子用力地扔到外面,瓷杯一声脆响后摔得粉碎。
阳光下水光粼粼,院子里鸟鸣不断。她忍不住呕了,边哭边吐,在心里咒骂。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那一层白蜡壳子噼里啪啦地瞬间皲裂,碎片漏了满地,尘封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日头照在身上,却浑身簌簌得冒出一层冷汗。
最终在曾经与严胜一同坐着的回廊下,妙莲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捏住了那张纸,按在胸口。
莲目前心里面恨居多,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然后想起死老公的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怅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