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夜

夜风如嚎,竹林簌簌。

他左手提着刀,右手鲜血满盈,轻挥一下,将人头扔在地上,滚动着碰到另一双脚。死后未闭合的双眼瞪视着,倒映出明月当空。

那人满意地冒出一丝冷笑,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蜕变为恶鬼后,感官被放得极大,满世界的声音都涌进来,无时不刻地令他感到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即便如此,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杀掉了鬼杀队的主公。

那个病弱的少年死前说了什么?

不要去……继国严胜,地狱可怖,不要去。

继国严胜是谁?

他眯起眼,看向鬼之始祖阴沉的面容,名为无惨的古老贵族,苍白的脸上两只血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红光。黑死牟。始祖呼唤他。做得好。

没错,他是黑死牟。

竹林中弥散着深夜的浓雾,他踩过干枯的落叶。在最初转化成恶鬼的三天内,他独自龟缩在一个山洞内,习惯着漫长的黑暗与□□的疼痛,精神撕裂了,仿佛一只手将他灵魂中的一部分扯了下来。等他再度睁开眼,世界已大不相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强悍有力,五感敏锐。

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成为恶鬼的?

为了战胜有限的时间,从命运手中夺来无尽的寿命,然后磨练,证道,最后他将以全胜之姿态打败一个人。那人叫缘一,是他的弟弟。

山洞外有一条河,他将双手浸泡在冰凉的水流中,洗去鲜血。垂头看河面,波动着映照出一张陌生而诡异的面容,六只金红的鬼眼深深嵌在青白的脸上,展露出无机质的残酷神色。水面晃了晃,他恍惚间看到一个武士打扮的男人。很熟悉。

似乎在很久之前,在他还是人的时候见过。

童年晦暗的天空下,午后潮湿闷热的庭院,汗水顺着额头流进衣领,蛰得皮肤发痒发疼。

父亲。他听见自己稚嫩的童声。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士。

那张面容是他的父亲。

武士用刀砍断了敌人的脖子,头如同秋天凋谢的山茶花,一大朵跌落下来,猩红的血溅了满地。父亲杀戮的残忍场面令他不禁发抖,在那之后的好几年中他都噩梦连连,以至于长大成人了,反倒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对人命与鲜血毫无畏惧,甚至是漠视。

在这个家族,在每一个武家豪族,父亲对儿子过于温和,被视为一件极不恰当且有悖伦常的事。唯有呵斥殴打或视而不见的沉默,才是向子女传达爱意的惯例。

父亲死的时候依然意识明朗,口齿清晰,大声地呵斥他:严胜,不要成为懦夫,不要令家族蒙羞。说完就断了气。

黑死牟缓缓在和服上擦干双手,站起身。竹林深处出现贵族武士装扮的父亲,鬼影幢幢,散发着幽魂微光的身影一动不动。

他越过河流,向前走了几步,母亲的身影也出现了。

母亲离开人世时,他还是个孩子。

始终记得她的手又硬又凉,好像全无水分。仿佛还活着的女人局促地仰卧着,雪白的脸上抹着红色的妆粉,随后一捧一捧的泥土淹没了她,最终消失在坟墓里。他那时怀疑,母亲并没有停止呼吸,她是被土淹死的。

但缘一说母亲死了,那她就是真的死了。因为缘一所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那天夜里,弟弟推开门,用额头贴着地面与他告别。那孩子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团,声音从俯下的头颅冒出来。

兄长大人,母亲去世了。

兄长大人,我今夜就离开。

兄长大人,再会。

他那时是什么反应?似乎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随后一直抱着被褥呆坐着,连蜡烛烧尽了都没意识到。天亮后,家里少了两个人。

往后岁月,他成长为坚不可摧的大人,一位像父亲那样的武士。每每想起一声不吭,总粘着母亲的弟弟,他就控制不住地握紧双手。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为比缘一意志更坚定、更强大的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后来他才明白,缘一儿时的言行举止,是心思早熟的孩子才会用的骗术。他们比别人更早懂得大人的世界,却努力表演出最纯然天真的样子。为了让大人放下心底的痛苦,为了让大人忘记各自的沉重,而自愿扮演单纯愚蠢的童真。

那时候,他以为严肃冷酷的孩子才算成熟,并未读懂缘一的沉默。

缘一长大后亦如此,他从来都这样,仿佛无声嘲笑着他。看呐,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所有才能的神之子,你做不到。

他们重逢后在鬼杀队度过了一段好时光,兄弟二人共同斩鬼的日子恍若旧梦,往日嫌隙嫉恨似乎都烟消云散。

但当开启斑纹的队员们一个个英年早逝,他恐慌了,意识到几年后自己也会随他们而去。他无法接受,他还没有打败缘一。

那段时间他有时会想起一个女人的脸,如果自己真的25岁之前就死了,她会过得好吗?把那么多钱都留给她,应该会过上不错的生活。那她再嫁了吗?生活如何?她一定怨恨他吧。

每每想起她,心中就会涌上无数的声音。极其细微,但确实存在。

他很快将这些想法压了下去。

某个相似的月夜,他独行竹林中,遇到了一个苍白的青年男子,那人自称无惨,不老不死。无惨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黑暗与**,向他伸出了手。

成为我们的一员吧。恶鬼蛊惑着他。你将获得无限的生命用以精进剑术,实现毕生理想。

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从那天起,继国严胜死去了。这世上多了一个名叫黑死牟的六眼恶鬼。

……这是他生前的回忆吗?

一个从灵魂最深处瑟瑟发抖的孩子,一个缺少拥抱的冰冷离别,一间独自哭泣的暗室。

有些可笑。黑死牟心想。于他而言有何用?

他所追求的是至高的剑术。高处不胜寒,对他而言,愈寒冷心愈静,便离所求之道愈近。这些无用的情感与记忆应当被舍弃。

他无意识地往某个方向走,手一直握在刀柄上,似乎时刻警惕着会有什么人来斩杀这个新生的鬼。

高高悬在夜空中的冷月如刀,黑死牟感到微凉的光晕笼罩着前方的道路。竹林飒飒作响,父亲站在尽头,不动也不响,母亲腿边靠着一个穿红衣的孩子,是他的胞弟缘一。

树影随着风晃动,他们的身影都缓缓消失了。那几双没有色彩的眼睛遥遥注视着他,隔着阴阳生死的河,在彼岸转身离去,不再等待他。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但是,那又如何?

过往一切都清晰如昨,然而这些画面全部失去了色彩。他清晰地记得与家人共度时光的细节,只是那份感觉渐渐变得模糊,仿佛浑身血液渐渐冷却,所有情感被抽离。最终只余下人性的灰烬。

耳中充斥着世间的杂音,如昏呓呢喃,如咒,如诵经文。

他看到红衣孩子的身影不断闪现着,似乎引着他向某处前进。穿越竹林,穿越荒野。

黑死牟无意识地来到生前的宅邸。庄严的门楣下挂着两个黑色灯笼,继国家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童年的缘一回头瞥他,幻影般的身躯穿过大门,进入了府邸。

他跳上围墙,俯瞰宅邸入夜后的一片死寂。

庭院中央的屋子里有一种熟悉的气息。

他跳下来,不发出丝毫声音。

走进那间屋子,他看到一个侧躺背对着的女人,长发流淌在枕上,一动不动地睡着。

她头对着一个祭坛,飘散出幽静的香气。

祭坛摆放在木制矮柜上,黑色的柱子和顶搭建成房屋的结构,檐下垂挂着白色绸缎,一幅画在后面静静坐着。画中是个模糊的武士形象,香炉里插着几支紫色的香,有的已经燃尽,有的烧了半截。

六只邪恶的红眼中倒映着画中人。

片刻之后,猛然怔忪。

他宛如被惊动的树林,一群鸟飞了出来。就算转过身,那个年轻武士的人脸也好像贴在他的背后。

女人的枕边放着一枚护身符,金光在昏暗的室内闪闪跳动,他单膝跪下,将护身符拿了起来,手背的指骨触碰到那头长发。柔软,微冷,熟悉的感觉。这应该是属于他的东西。

黑死牟走出屋子,城中静得仿佛每户人家的床上都堆满了死人。妙莲。他缓慢地喃喃出一个名字。模糊而遥远的回忆中,只余下晃动的人影。

尘寰已死,因缘聚散。当他还是一个人,他的心或多或少撕裂着,被人间琐事束缚着绑在一起,不至于完全破碎。当他成为鬼,一切都四分五裂,再无期待,也无愚蠢的怜悯,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固。

黑死牟抬头望去,天上那轮满月又红又大,偏西了,压在继国宅邸的尖顶,仿佛尖刀插进了一团血肉模糊的心。夜晚就要结束。

他动身走进最黑暗的黎明前夕,剩下的微弱一丝人性也被夜风吹散。心烧成一滩灰烬,六只鬼眼缓缓睁开,阴燃起亡灵的妒火。

此后种种寂寞,种种等待,都不能使他再度返还人间。

终于变成鬼了,可以写六眼人外一哥了。

下章缘一上位,正式开始未亡人!

为了这碟醋包了好多饺子啊。

前面阴暗的内容我也写得好累,但是不铺的话,体现不出来后面的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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