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肆虐了数日,终于显出疲态。铅灰色的天幕下,雪沫稀疏飘落,勉强勾勒出白头山模糊的轮廓。
道场方向,那单调的木刀破空声依旧固执地传来,如同刻入这片寂寥天地的节拍。
“嘎——!”
尖锐的鸦鸣撕裂了沉寂。
朔如同失控的黑色箭矢,撞开旅店窗棂,直扑幸而来,羽毛凌乱,眼珠里没了往日的戏谑,一本正经的传达着突如其来的命令,“任务——任务——!”
“南东——白头山下——嘎!鬼的踪迹——去调查——!”
“鬼”字入耳,雪代幸眼底的温度瞬间结冰。她没有任何犹豫,像往日那般换上了鬼杀队的队服,回身抓起日轮刀插在腰带固定的位置,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
“带路。”
朔瞬间振翅冲入风雪。
幸的身影也如同融入风雪的影子,迅速消失在旅店灯笼微弱的光晕外。雪地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每一步都留下深坑,旋即被风卷起的雪粒填平。
通往北山的近路是狭窄的山谷小径,两侧陡峭山崖披着厚重的积雪,沉重地悬垂,仿佛随时会倾泻而下。
幸沉默地跋涉着,速度极快,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她运行着全集中呼吸将丝丝寒意驱散。
朔飞在她头顶不远处,试图打破令人窒息的紧绷:“幸,这雪厚的埋人埋得比我藏橡子还严实。”
这笑话在死寂的雪谷里显得单薄突兀。
幸没有回应,她的全部心神都锁在前方那座巨大雪山,那个叫白头山的地方,而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出那只鬼,斩下它的头。
进入白头山的范围,积雪深可没膝,行走更加艰难。
朔在空中盘旋,扫视着下方被雪覆盖的森林沟壑,幸则放慢了脚步,凝神感知空气中最细微的波动。
然而,预想中鬼的踪迹并没有出现,雪地上只有零星野兽的爪印和狂风刮出的雪棱。朔在路上描述的血腥和拖拽的痕迹,仿佛被这场持续多日的大雪彻底抹净 唯有山林深处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更添死寂。
幸蹙紧眉头,在四周仔细探查。
鬼的狡猾超乎寻常,它似乎避开了聚居点,选择在深山活动,且极为谨慎地抹去了大部分痕迹。
她握紧腰间刀柄,指关节微微泛白。
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比直接面对更令人烦躁。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断续的呜咽声,夹杂在风中传来。
那声音稚嫩,带着冻僵般的颤抖和无助。
幸与朔对视一眼,立刻循声而去。
声音来自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扒开厚雪,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蜷缩在岩缝里,他穿着单薄粗布棉袄,小脸冻得青紫,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几乎空了的破竹篓,里面躺着几根冻硬了的草根。
男孩看到幸,布满惊慌的大眼睛先是闪过一丝希望,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别怕,”幸尽量放柔了声音,“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男孩哆嗦着,牙齿打颤,好半天才挤出破碎的句子来,“我……我来山上给病重的母亲……采药…… 雪太大……回……回不去了……”
他看着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鬼没找到,却撞见一个被暴风雪困在深山的采药孩子。
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并未放松,反而绷的更紧,这样的风雪天气,没有太阳,山里的鬼随时都可能出现。
“你的村子在哪里?”幸柔和的问。
男孩颤抖着指向山下隐约可见的低矮房屋轮廓。
“走吧,我带你回去。”幸对男孩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将他从岩缝里拽出,背在了背上。
男孩很轻,但被背上的重量还是让幸的行动明显迟缓了。
她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下跋涉,每一步都很艰难,积雪下隐藏着湿滑苔藓和松动的石块,男孩冰凉的手臂紧紧搂住幸的脖子,冰冷的呼吸喷在她的侧颈。
就在她们艰难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坡,距离山脚下的村落似乎不远时,异变陡生。
“轰隆隆——!”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轰鸣,从她们头顶上方高出传来,紧接着,整个山体猛地一震。
幸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白头山高处,一大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坡,如同被无形巨手撕裂,正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朝着她们所在的这片雪坡奔腾而下。
是雪崩。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那翻滚咆哮的白色巨浪,速度快得惊人,眨眼已近在咫尺。积雪崩塌的轰鸣震耳欲聋,淹没了风声,淹没了朔的尖啸,也淹没了背上男孩绝望的哭喊。
幸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思维、所有恐惧、对鬼的杀意,都被那排山倒海的白色死亡碾碎。
求生的本能压榨出身体最后的力量,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护住背上的孩子!
可是她的水之呼吸做不到阻挡这四面涌来的皑皑白雪。
就在这生死一瞬,在道场里无数次尝试捕捉又消散的那种奇异感觉,那几片雪沫悬停的瞬间,那若有似无的“静”的雏形,如同被这灭顶的危机完全引了出来。
她的呼吸节奏,在恐惧和守护的执念驱动下,骤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模仿水流的奔涌,不再是追求力量的爆发。意念沉入一片绝对的死寂,如同沉入万丈冰渊之底。
时间和声音,乃至那咆哮而来的雪浪,都在她的感知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种沉寂到极致,却又蕴含着不可思议生机的韵律在她体内自行流转,与手中日轮刀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幸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反手拔刀,在死亡降临的刹那,她的感官骤然清明。
“静之呼吸.壹之型,镜心止水!”
漫天雪沫仿佛在空中凝滞,雪崩的轨迹化作无数清晰的流动线条,她忽然之间能短暂看穿高速运动的轨迹。
她抓住男孩向侧翼岩缝扑去,在雪浪缝隙间惊险穿梭。
冰晶如刀割过脸颊,但每次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致命冲击。
十秒..…二十秒...…她精准踩着崩塌的节奏在白色地狱中穿行。
男孩的哭喊在她耳边模糊回荡。
但自然之力终究超越人力极限。
当第二波更大的雪浪从更高处砸落时,所有闪避路线都被封死。幸最后看到的,是镜心止水状态中无数道交织的死亡轨迹。
——轰!!!
世界陷入冰冷的黑暗。昏迷前她只来得及用身体死死护住男孩,如同母兽蜷护幼崽。
“嘎——!!!”
尖锐凄厉到变调的鸦鸣,撕碎了小镇午后虚假的宁静。
朔如同一道失控的黑色闪电,疯狂地撞向正在镇口杂货铺补充物资的富冈义勇。
此时义勇正将盐袋系上绳结,朔的异常举动让他一顿,海蓝色的眼眸却平静无波。
“嘎!嘎嘎!”朔急得在他头顶疯狂盘旋,翅膀拍打带起的气流吹乱了义勇额前的碎发。它语无伦次地嘶鸣着,试图用喙去啄义勇的羽织,“白……白头山!嘎!雪代!幸!”
乌鸦的喙被什么堵住,声音含混不清,它疯狂甩头,几缕沾血的墨色长发从喙中掉落。
义勇肩膀上的宽三郎温声询问朔:“白头山有鬼的踪迹,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幸呢?”
朔太过慌乱,平日那点贫嘴的机灵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本能的惊恐。它绕着义勇和宽三郎打转,嘴里反复吐出几个破碎的词:“雪崩!埋……埋住了!孩子…幸……保护……嘎!快!快啊咕!”
义勇的眼眸终于转向了这只鎹鸦身上。
他理解朔的焦急,但信息混乱。朔口中的这些词在他脑中快速组合,勾勒出一个模糊危险的场景。
他需要更确切的位置。
“地点。”义勇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打断了朔混乱的嘶鸣。
“嘎!山……山腰!那个……那个采药人常走的陡坡!雪……雪埋住了!好深!好深!”朔的翅膀指向白头山的方向,豆大的眼睛里全是水光,“幸……幸在下面!她……她不动了!嘎——!”
就在朔嘶声力竭地试图表达时,它因为过于激动而猛地咳嗽起来,一直紧紧叼在喙里的几缕东西终于被咳了出来,飘飘悠悠地落在义勇脚边冰冷的雪地上。
那是几缕被冰雪和泥土沾染,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墨色的发丝。发丝末端,似乎还粘连着一点凝结的暗红。
义勇的目光,落在了那几缕发丝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小镇嘈杂的背景音、商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
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几缕落在白雪上的墨色发丝,以及朔那声带着哭腔终于清晰喊出的名字。
“幸!幸!危险——!!”
幸。
那个被刻意尘封的名字蓦地撕裂空气。
义勇系绳的手指猛然绷紧。他沉寂如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骤然荡开。那并非惊涛骇浪,更像是冰层最深处,因无法承受的巨压而悄然绽开的一道裂痕。
没有惊呼,没有质问。
深蓝色羽织倏地翻卷成虚影,突然掉落在地的盐袋砰然炸开。当雪白的盐粒还在空中飞洒时,那道身影已消失在街道尽头,只在雪地上留下深如刀刻的脚印。
宽三郎不知何时已无声飞起,紧紧追随义勇的身影,苍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朔!带路!”
朔如梦初醒,尖叫着爆发出全部力气追了上去:“——这边!”
义勇的速度快得惊人。崎岖的山路和深厚积雪,在他脚下仿佛失去阻碍。他将力量灌注于双腿,每一步踏出都深深陷入雪中,却又在下一瞬爆发出更强的推力,身形在雪林中快速穿梭。全集中呼吸法运转到极致,冰蓝色的气流在他周身若隐若现,驱散刺骨寒意,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
他眼中没有任何景物,只有朔指引的方向,以及脑海中那几缕落在雪地上的墨色发丝。
很快,他们抵达了那片雪崩的陡坡。
场面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原本相对平缓的雪坡被彻底撕裂,一道巨大新鲜的新雪崩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从高处一直狰狞地延伸到下方,大量积雪和断裂的树木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而松软的白色坟场。
“在下面!”朔带着哭腔,疯狂地扑向雪崩堆积最厚实混乱的中心区域,用喙和爪子徒劳地扒拉积雪,“这里!就是这里!嘎!幸!幸——!”
义勇的目光扫过那片巨大的雪堆,没有任何停顿。他大步上前,右手已握住了背后的日轮刀刀柄。
“锃——!”
清越的刀鸣,水蓝色的日轮刀悍然出鞘。刀身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流转着凛冽寒芒。
“水之呼吸·肆之型·击打潮!”
刀光化作汹涌波涛,狠狠劈向那厚厚的雪堆,坚硬的冰块冻土在锋锐刀锋下如同豆腐般被切开掀飞。蓝色的斩击轨迹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沟壑,大片的积雪被狂暴的刀风卷起抛向远处。
他的动作精准、高效、冷酷,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大片积雪被清理出来。
然而,雪崩堆积的厚度远超想象。
被压实的积雪坚硬如铁,肆之型的范围攻击虽快,但却力量分散,对深层的挖掘效果有限。义勇的刀锋劈开一层又一层,始终未能触及朔所指的那个深度。
时间在飞速流逝,每一秒,都可能是致命的。
义勇挥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减缓,但他眼神深处,那丝刚刚荡开的细微涟漪,正无声扩大。那是一种近乎绝对的专注,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焦灼?
当又一刀“击打潮”掀飞大片积雪,露出下方依旧厚实的冻土冰层时,义勇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他看着那坚硬到隔绝生死的冰土层,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流转水蓝光芒的日轮刀。刀锋依旧锋利,却似乎无法更快更深地触及目标。
下一刻,义勇做了一个让宽三郎瞳孔骤缩,让朔彻底呆住的动作。
他反手,将日轮刀稳稳地插回了腰间的刀鞘之中。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弯下腰,蹲在了那片刚刚被他清理出来的雪坑边缘。
他伸出双手,那双骨节分明,握刀时稳如山岳的手,猛地插入了冰冷刺骨的积雪之中。
手指瞬间被冻得失去知觉,尖锐的冰棱和冻硬的土石边缘划破皮肤,血珠立刻渗出,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刺目的红梅。
义勇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寒冷。他的动作变得极其原始而粗暴,双手疯狂扒开身下的积雪和冻土,指甲在坚硬的冰层上刮擦,很快鲜血便混着污泥染红了他的指缝。
他不再是那个挥洒华丽剑技的剑士,只是一个被本能驱使的挖掘者。每一次扒开冰冷的雪块,每一次抠出坚硬的冻土,都带着一种近乎不顾一切的力量。
沉闷的挖掘声取代了刀锋的呼啸,在这片死寂的雪崩现场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沉重。
宽三郎落在旁边一截断裂的树干上,苍老的眼睛盯着义勇那双迅速变得血肉模糊却依旧疯狂挖掘的手,朔早已停止了徒劳的扒拉,呆呆停在半空。
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冻结成暗红的冰晶。
义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汗水混着雪水从额角滑落,在下颌凝结成冰,只有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如同风暴前夕的大海,表面是令人窒息的沉寂,深处却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暗流。他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倾注在感知下方可能存在的微弱气息上。
冰层被挖穿,冻土被扒开,混杂碎冰污泥的雪水浸透了他的衣袖,冰冷刺骨。
不知挖了多久,挖了多深,就在那堆仿佛无穷无尽的积雪之下,义勇满是污泥和鲜血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布料。
不是冰冷的雪,也不是坚硬的土石,而是带着一丝微弱弹性的属于衣物的触感。
义勇的动作猛地顿住,那双沉寂如冰海的眼眸骤然收缩。
他的双手不再扒开,而是小心翼翼地拂开覆盖在上方的最后一点碎雪和冰泥。
一张沾满污泥冰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暴露在铅灰色的天光下。
是幸。
她侧身蜷缩着,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那个采药男孩紧紧护在怀里。
男孩被她保护得很好,昏睡过去,呼吸微弱但平稳,而幸自己,大半个身体依旧被沉重的冻土雪块挤压着,露出的肩膀和手臂布满擦伤冻伤的青紫,唇角那颗小小的痣在污迹中格外显眼。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义勇的手指,还停留在触碰到她肩膀的位置。冰冷的触感,和指尖传来的那微弱到仿佛随时会断掉的脉搏,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电流,狠狠贯穿了他。
就在这时,幸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视线模糊地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义勇。
那双总是沉寂,此刻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海蓝色眼睛。
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艰难地浮现在幸苍白的唇角。
她似乎短暂的忘记了那份小心翼翼的守望,好像曾经在野方町她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立马就要跟少年分享那样,嘴唇无声翕动几下,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
“义勇啊……我找到属于我的呼吸了……”
她的视线艰难移动,落在了义勇那双暴露在寒风里,此刻血肉模糊冻的手上。
那刺目的鲜血污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心上。
“你……的手……”
幸的瞳孔猛地一缩,巨大的心痛瞬间压过身体所有痛苦寒冷。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将手抬了起来,用尽最后一丝温热,紧紧地握住了义勇那只冻伤流血的手。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同样冰冷的雪地里,她跪在母亲坟前冻得快要失去知觉时,那个笨拙的黑发少年沉默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冻僵的小手一样。
她试图用自己仅存的那一点点微弱体温去温暖他。
然而,这用尽全力的一握,也彻底耗尽了幸最后的心神。
她的手指在义勇的手背上无力地滑落,眼睛缓缓闭上,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唯有那只刚刚滑落的手,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残留在他冰冷刺骨的手背之上。
风雪不知何时又悄然变得细密起来,无声地飘落在幸苍白安静的脸上,落在义勇僵硬的脊背上,落在那两只短暂交握,此刻却同样冰冷的手上。
加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雪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