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土耳其】空王冠

奥斯曼/土耳其:奥斯曼·费萨尔/费萨尔·厄兹蒂尔克

拜占庭:奥雷利乌斯

马穆鲁克埃及:法蒂玛

阿帝:哈立德

萨法维:赫瓦莱纳

法兰西:阿德莱德

希腊:伊里达·帕特里克斯

俄罗斯:阿纳斯塔西娅·尤里耶芙娜·斯忒拉丹斯卡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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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快回来吧,让我把我的精神倾注到你耳中,命运和玄奇的力量分明已经准备把黄金的宝冠罩在你的头上,让我用舌尖的勇气,把那阻止你得到那顶王冠的一切障碍驱扫一空吧。——《麦克白》

费萨尔·厄兹蒂尔克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一个回溯到他变得支离破碎之前的梦,这样的梦已经有一百年没有出现在土耳其的化身眼前。

这确实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征兆,埃尔多安应当为此感到欢欣,然而,费萨尔的心中只有长久的静默,当年他的尸块被吊在科斯坦丁尼耶的广场,血滴滴答答地流淌到地砖上,吸引了成群的蝇虫。直到第二年凯末尔帕夏将他重新组装,土耳其而非奥斯曼才在他的总统怀中睁开眼。

当然,费萨尔此时驻足的世代比战火纷飞的二十世纪更加古老,古老到可以追溯至罗马尚未倾覆的时光。彼时正值十三世纪的尾声,统治拜占庭的巴列奥略王朝再一次熬过了他的对手,将罗姆苏丹国送进了安纳托利亚的坟土。而在埃斯基谢希尔,一个崭新的侯国与他的同胞们先后呱呱坠地,身上尚且沾着来自没落的塞尔柱血裔的胎血。

他的人类父亲用自己的名字为他命名,奥斯曼,未来的奥斯曼·费萨尔,苏丹之剑,安拉在尘世的影子,两海三洲之帝国,睁开他深绿色的狼眼,渴望的涎水流淌在小亚细亚的土地上。

费萨尔·厄兹蒂尔克看见十五世纪的自己从十四世纪的幼年走来,身材抽条拔高,披上甲胄,扎起特本,走过令威尼斯折戟的塞萨洛尼基,走进他魂牵梦萦的红苹果。

年轻人见到了年长的国度,同时也是这失去女皇的众城之女皇一百多年来的心脏,古老的罗马用他忧挹的灰眼睛望向毫不掩饰自己野心的异教国度,久久不曾言语。费萨尔的胸腔间忽地升起蓬勃的怒火,那燃烧自六百多年前的火舌舔舐着他的喉咙,令年轻气盛的奥斯曼突然大步上前,掐着希腊人的脖子阴恻慢语::“在我的身上怀念你的过去,真是和你的名声一样可笑的举止啊。”

拜占庭却镇定一如往昔,仿佛从他颈子上流下的鲜血没有为这干枯的王朝献上一丝一毫的疼痛,拥有高贵名姓的奥雷利乌斯反而温和地翘起唇,用奥斯曼最反感的包容腔调轻轻喟叹:“你必行我行过的路,经受我所经受的苦,到那时你自然会回想起今日。”

年轻的奥斯曼怫然离去,年长的土耳其却低垂下眼,他的指尖穿梭过奥雷利乌斯的失去了光泽的鬈发,触及那片温暖的肌肤。拜占庭抬起眼,费萨尔的十指间隔了半个千年与他枯瘦的指节紧紧相扣,俯首亲吻他的面颊。

罗马人从喉咙间轻轻溢出细碎的痛哼,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费萨尔·厄兹蒂尔克将带着薄茧的手探进衣衫下的那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汩汩的脓血黏稠地从皮肉间满溢而出,打湿了拜占庭浅淡的紫袍,帝国呻吟着,散乱的头巾搭在伤处,散发着轻微而持久的腥臭——罗马应当在二百年前死去,那代死的君士坦丁之女将衰朽的魂灵自永恒的安眠中惊醒,重新行走在人世间。

而他的身躯反归了新来者,费萨尔用力将手指伸展,在这梦境中不顾一切地探索着奥雷利乌斯的心脏,跳动的,昭示着**永不停歇的红苹果,远比此后列藏于苏丹宝库的冰冷头骨更令他魂牵梦萦。

他触之无物,除了滑腻的血。

费萨尔将赤红的手掌从那道十字军的刀剑留下的伤痕中抽出,狭长眼瞳中闪过一丝困惑与混乱的神色。拜占庭早已停止了疼痛的唉哼,两粒暗灰色的宝石镶嵌在那张瘦削的面庞之上,蒙尘的眼底流转着毫不偏移的专注,他紧紧盯着费萨尔,直到土耳其人抬起头。

梦境中的奥雷利乌斯没有心脏,沉寂的胸腔中结满蛛网。费萨尔头疼欲裂,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卡在他的喉间,罗马的心脏在他的胃里跃动,土耳其终于从他遥远的被遗忘的记忆中窥见一眼,1453年的他剖开拜占庭的肋骨,正如攻破君士坦丁堡的城门,一口一口地将甘美的果肉吞吃,昔日辉煌的罗马帝国碎片在他腹中重聚,旧的意识体消亡,崭新的帝国扬起弯刀,雪亮的刀刃上还带着血痕。

他忽然又久违地感知到疼痛,上世纪的缝合手术显然错漏百出,被粗劣拼合到一块的身躯缺失了不少零件,即便在此后的岁月中重新长了回来,那被生生撕扯成碎片的痛楚也从不曾将他忘怀。

于是他抬起沾满血的手摸索,按压过那张瘦削的面颊,指尖微微用力,卡入眼眶的间隙,扯断视神经,生生地将那两团血肉扯了出来,注视着它们在自己眼前化作两枚晶莹的钻石。

那是千年帝国留下的沧海遗珠。

奥雷利乌斯的手垂了下去,他蜷缩在费萨尔·厄兹蒂尔克的怀里,拜占庭的血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血汇到了一处,不分你我,而它们都是红的。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随我来!”朝气蓬勃的声音从房间外传来,方才拂袖而走的奥斯曼少年蹬蹬蹬跑了回来,对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置若罔闻,“快呀,你在等什么呢?”

奥斯曼抓着未来的自己的手腕,拖着他向回廊间跑去,穿过庭院,穿过娇艳欲滴的花朵,梦境中的时间总是颠倒无常,方才还是一派深秋的肃杀,很快便重新绽放花叶,初夏的乳白水雾氤氲在空气中。费萨尔向后望去,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阐释的复杂思绪,奥雷利乌斯倒在椅中,被他自己的血所浸泡,那房间与姹紫嫣红的花园显得格格不入,拜占庭合不上的流血的眼窝从中世纪的缝隙间注视着他,费萨尔无不感到物伤其类,丝丝缕缕的沉重之感压迫着他的脚步停下。

拽着他的少年却没有止步,红扑扑的脸颊上神采飞扬:“快跑吧,不要停下,直到我们跑到阳光之下,所有阻拦我们的都将被杀死,真主知道我们的敌人,真主福安我们,真主援助我们!”

梦境中的自己就这样叫嚷着跑进一圈灿烂光辉的日光之中,很快日头西沉,费萨尔便明晰了他又来到了这段记忆的更深处。

一具女尸横卧在他面前的台阶上,她的头巾逶迤,鬓发散乱,纤细的手掌捂着脖颈,一道深刻的伤口横亘了那优美的颈子,她凝固的目光中倒映着极度的惊恐与绝望,怀中的匕首掉落在光滑的砖石缝隙中。费萨尔低头看自己的手,更年轻,更有力,自然而然地动起来,记忆中的奥斯曼帝国毫不犹豫地弯下腰,拽住法蒂玛的秀发,将马穆鲁克埃及尚还温热的尸体拖拽着,走进面前这奢靡的死去的皇宫。

法蒂玛的脚垂在地上,精美的靴子沾着女人的血,拖出令人惊心动魄的深色血痕。费萨尔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走去,只有附身的这个视角的主人明白,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八角形穹顶的前厅,沿着一条窄窄的通道走进又一座庭院,和在奥雷利乌斯的宫殿中见过的不一样,马穆鲁克皇宫中的花园正值严冬,一个阿拉伯人在一株玫瑰枝面前侍弄枯枝。

奥斯曼把法蒂玛的尸体扔在老人面前,女儿苍白的面孔在厚厚的尘土中滚了几圈,倒伏在她的父亲脚边。

哈立德拨弄花枝的手顿了顿,俯身掏出布巾,冷静地擦拭法蒂玛面上的污渍。布巾浸透了血,将马穆鲁克埃及的脸蹭得愈发脏污,哈里发的化身皱紧眉头,仍是一下一下地用力抹着,直到那数百年间从他碎裂的身躯中流淌的污血流尽,方才直起身,望向不告而来的入侵者。

费萨尔与五百年前的自己一同静静地看着这早已落魄的帝国结束怪异的举止,仿佛刽子手在等候着行刑的时刻。在攻进开罗的前一年,他将叙利亚握在手中,仍记得当初□□向西征服了罗马人的丰饶行省后,蒙古人与帖木儿人也在此驻足,如今奥斯曼突厥将走他先辈走过的路,要整个世界在他的面前臣服。

因而奥斯曼对哈立德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在阿勒颇,他见到了埃及人控制下的傀儡哈里发,而作为穆罕默德世俗承继者的哈立德却并不与穆塔瓦基勒待在一块,俘虏们都说这位“真主使者的继承人”被留在了开罗,和他那仓皇败逃的女儿待在一处。

奥斯曼·费萨尔可以杀死法蒂玛,但他不能亲手杀死哈立德。

曾经的大帝国与新兴的继业者无声地对抗着,被先知抚育于黄沙的信士的国度早年只以普通官吏的身份行走于他的疆土之中,直到阿拔斯的贵族们腐朽倾颓,哈里发与哈里发国在军阀的刀刃间流转。从塞尔柱突厥到花拉子模伊朗,再走到马穆鲁克埃及,昔日自麦加出走时点燃的薪火渐息,留在这具千疮百孔的肉身之中的只有一个残损的灵魂。

最终奥斯曼先移开了视线,费萨尔忽然发觉自己可以挪动手脚,从这段回溯的记忆中脱身,他不禁大为惊奇,被包裹在年轻的自己之中固然令他慰藉,然而土耳其共和国的心态已经与过去迥然相异,他站在奥斯曼和哈立德之间。

费萨尔听见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从“自己”的喉管中轻缓地淌出,异乎寻常地平静:“关于法蒂玛,我很抱歉,但您是可以理解我的,对吗?我希望您能随我回科斯坦丁尼耶。”

哈立德点点头,又摇摇头,皱纹密布的眼角流露出一丝怅然,费萨尔能感受到来自“自己”的烦躁——又是这般追忆的神色,拜占庭也是如此,哈里发国也是如此,然而无论是罗马人的辉煌还是贝都因人的煊赫,年幼的奥斯曼帝国都无权涉足,这令后继者的心中怒火长燃。

“我理解你,孩子,我知道你渴望什么。”哈立德向前走了一步,一旁的费萨尔敏锐地发现他脚步迟滞,似乎那双腿骨在久远的时代曾落下惨烈的伤病。彼时的奥斯曼帝国却视若未闻,年轻人呼吸急促起来,狭长的眸子里闪烁着莹莹的绿光。

“但我已经够了,为什么要让这怪异的行径延续下去?啊,我的痛苦到底何时才能终结呢……”哈立德苍老的声音嗡嗡地在这方无尽的花庭中回荡,直到哈里发国扶着灰泥浮雕装饰的花坛缓缓倒下,蜷缩在马穆鲁克埃及的血泊中,那双已经黯淡了数百年的红眼睛忽地上挑,直勾勾地望向奥斯曼帝国——身后的费萨尔,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默默与其对视,许久,年迈的意识体才嘶哑着续上方才的话语,“我不会同你离开开罗,我的坟墓就在这里,而你,尽可以获取你想得到的一切。”

然后,再目睹它们毫不留情地从你手中失去。

真主使谁迷误,谁就没有道路。

费萨尔看见年轻气盛的奥斯曼帝国轻笑着伸手摘下哈立德的头巾,缠在手上后转身离去,从背后投下的浓重阴影中走出两个没有面孔的耶尼切里,这两个畸形的仅仅依存着梦境而存在的魂灵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走过,手里拖着一条结实的麻绳。费萨尔不敢回头注视,却清晰地看见哈立德静默盘坐祈祷,耶尼切里将麻绳编成绳结,套在老人的脖子与下颌之间,另一端向上抛,哈里发国苍老的身躯一阵抽搐,随后静静地悬挂不动,在费萨尔模糊的眼睛中倒映出沾满尘灰的下摆,和一双曾走过沙漠绿洲、战场与寺庙的脚,在马穆鲁克埃及的尸身上方飘荡。

土耳其人转回身,发觉奥斯曼扶着来时的庭院廊柱,不知道默默看了他多久,直到他们再次对视,帝国才轻轻开口:“走罢,要迟了。”

这一回费萨尔不再犹豫,奥斯曼的步伐很快,开罗的寂静之冬被甩在脑后。他飘扬的袍子在梦境的缝隙间亮的可怕,于一团火光中,那双与费萨尔一般无二的绿眼睛深深地望着共和国,然后,将哈立德的头巾捆扎在他的手腕上,奥雷利乌斯的眼睛在费萨尔的手腕内侧微微发烫,两个生前横亘着血海深仇的帝国竟在遥远的后世安息于同一支手臂,恐怕连古时候的女先知西彼拉都会在此面前哑口无言。

奥斯曼·费萨尔再一次消失在费萨尔·厄兹蒂尔克面前,有另一双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精心保养的指节以五光十色的宝石点缀。陷入久远沉思中的土耳其共和国忽然抬起头,眼前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在四百多年后常常以乌莱玛的身份游走在动荡的□□世界。而眼前之人,头巾上的孔雀尾羽轻轻拂动,花纹精美繁复的衣袍自新朱尔法商人向沙阿献上,“安拉的秘密”便是在这样一片波斯式的奢靡中向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费萨尔在目光触及波斯人上扬嘴角的瞬间便试图甩开对方——后世的赫瓦莱纳曾这样笑着向他四周的友邻张开双臂,从他怀中落下的却从来不是和平的筹码,而这早已在眼前的这段记忆中显露出端倪。

“萨法维,你意欲何为?”第一次,在这段漫长的梦里,只有费萨尔与存在于过往中的幻影对峙,奥斯曼帝国的喝问从一根四百年后的喉管中发出,那声音里已经不复昔日的朝气,变得更加沉稳而威严。

万邦诸国的帕迪沙,众苏丹之苏丹,众可汗之可汗,两圣地之仆与哈里发向面前的基泽尔巴什庄严发问。

“我为和解,友爱与我们彼此的安宁而来。”那对伊朗松石在波斯人的眼眶中反射着熠熠的光辉,显得无比美好而真挚。赫瓦莱纳抓住费萨尔的手,从他垂下的衣袖里流淌出喧嚣的声色,旧王逝去,新王即位,世上万国为苏丹贺,而其中来自帝国东境的什叶信徒毫无疑问站在了诸邦使节的最中心,垂下眼睑吟诵着赞美的颂词。

费萨尔从苏丹的座旁起身,走下台阶,赫瓦莱纳松开费萨尔,又再次郑重地将自己的双手交到了他的手里——这一幕被勾勒在传世细密画中,仿佛昭告一个前所未有的宏伟世纪经由它们交握的指尖抵达尘世。

可费萨尔同样不会听错,从波斯人的胸腔中传来震耳欲聋的悲泣,侯赛因的鲜血与千万声呼喊阿里之名的浪潮落下,在那颗思虑繁重的心底发酵。而埋葬殉难圣裔的卡尔巴拉,纳杰夫,巴格达等诸多什叶圣城如今都被笼罩在来自科斯坦丁尼耶的屈辱之下,赫瓦莱纳也从未忘记过奥斯曼从他身上剜去的血肉,这恨意是如此的强烈,竟叫那松石般璀璨的眸子里落下斑斑血泪。

萨法维波斯紧紧地捏住费萨尔有力的手掌,发白的指节相扣,从那缝隙中沁出深深的血痕:“阻碍马赫迪复临的,真主必降祸于他。”

费萨尔·厄兹蒂尔克平静地与他对视,四百年后他不曾在伊朗面前畏足,四百年前的幻影更无法令他动心,而那话语便乘着他的舌尖显露在人前。“诚心侍奉真主的,怎会被你所恐吓呢?”迎着萨法维近乎碎裂殆尽的虚伪笑容,费萨尔朗声大笑,“看哪,我已经寻到了我的道路,而你等迷误者,究竟还要徘徊到几时?”

他心里忽地升起一阵欢喜的颤栗,赫瓦莱纳的面孔瞬间消逝在宴会的大厅之中,连同那觥筹交错的使节们,由烤鸽子、羊羔肉、波拉尼和石榴果酱组成的丰盛宴席倾倒在费萨尔思绪的漩涡之中。直到土耳其人终于从旧日辉煌的激昂中清醒过来,他的身边已经恢复了空旷而寂静,梦境仿佛到此已经终结,那熟悉的在他模糊的意识之中频繁出现的宫殿剪影,他认出了这就是托普卡帕宫。

费萨尔决定向前走去,他的身侧空无一人,身前身后亦然,他越走越快,风衣的下摆拂过廊柱,宫殿的墙壁上涂抹着一层淡淡的肉粉色,时间定格在永远的黄昏,费萨尔知道他在十六世纪耽搁了太久,所以他得尽可能地跑起来,跑起来,在帝国的长夜来临之前,他必须抵达花厅。

葱葱郁郁的灌木细细扫过他的腰间,高大的林木将因迟暮而愈显浓郁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光斑映照着林间的那一方池水,也泼洒在池边的三道身影上。

三个女人披着层层叠叠的长裙,绚丽的丝绸在微风的鼓动下,落在池水中,也**地贴合在她们的身上。费萨尔慢慢走近,女人们披散着长发,围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在跳舞。

第一个女人纤细娇艳,如同深宫中初绽的蓓蕾,她看见了费萨尔。

第二个女人高大沉默,仿佛雪地里复活的苦像,她看见了费萨尔。

第三个女人朝气蓬勃,好像弓弦上紧绷的箭镞,她看见了费萨尔。

她们看见了费萨尔,便齐齐高唱:“鼓声!鼓声!他来了!”

费萨尔·厄兹蒂尔克止住脚步,他环视四周,花厅的边缘在此,露出梦境本身令人不安的狰狞,他敏锐的眼发现池子里影影绰绰有惨白的物什在沉浮,清冽的池水泛着令人作呕的涟漪。费萨尔模糊地向身体发出指令,要求这具梦境中的躯壳向前,直到第一个女人踩着轻盈的步伐,拦住他的去路。

“万福,统治列国的东方君长。”毒蛇低吟着攀住他的臂膀,光洁雪亮的皓腕渗出甜蜜的毒液,“万福,奥斯曼!祝福你,长盛不衰的苏丹!”

那张娇艳的面孔下流淌的是一个背教的灵魂,昔日基督的圣婢投入异教君王的怀抱,勾着他的脖子牵引着他接近那潺潺的水池。“阿德莱德,请松开你的手吧,凡是被你搂过的男人,没有一个得到善终。”

法兰西的幻影突然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痛快地撒开手,母鹿一般飞快地跑到水池另一边的黑暗之中。

失去桎梏的费萨尔一步一步向那池子走去,石阶上还放着一盏放了冰的酸奶,以及一片薄而脆的烤面包。费萨尔将面包敲碎,蘸着酸奶吃了,又将剩下的酪浆倒在嘴里,喝了。满足了吃喝的**后,他拾级而上,一道高大的阴影挡在他面前。

土耳其共和国抬起头,面前的女人头戴拜占庭式的宝冠,茶棕色的长发泛着微微的金光,她微笑着俯视费萨尔,一如她曾与仇敌前后从荒芜的土地上重新站起,无数双同类的眼睛将黏稠的恶意倾泻而下。

啊,尤里耶芙娜,苦难孕生的罗斯之女,曾拜谒罗马的桂冠,也曾令高加索的山岗浸润土耳其人的鲜血。在眼前,这确真确幻的梦境的回忆中,她弯下腰,**、黄金与没药在她的怀中高歌:“万福,厄兹蒂尔克!祝福你,受苦的安纳托利亚之子!”阿纳斯塔西娅紧紧握住费萨尔的手,带领他走过最艰难的几步石阶。

费萨尔回首望去,俄罗斯依旧保持着她那副神秘的微笑,她竖起一根带薄茧的手指,抵住丰满的唇瓣,头上的旧皇冠悄然褪色,从天穹垂下一幅锤镰的红旗,将她的身形席卷不见踪迹。

共和国的神情略略低敛,他的注意力很快便从消失的俄罗斯转移到了面前的水池之中,他的心灵在呼唤他,低头,再低头,俯身去看你面前的一切。

清澈的泉水从青花瓷烧制的出水口潺潺涌出,浸泡在池子里的并非清凉的夏日瓜果,而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费萨尔惊叫着后退,那堆散乱的尸块被池水的暗流拨弄,朝他露出惨白的笑容。

这是一具奥斯曼的尸体,那无生机的,不复健壮的松弛肉块漂浮在水面上,被分割的边缘已经被浸泡得腐朽溃烂。

有强力的手掌抵住他的后背,逼迫他直视这被遗忘的一幕。费萨尔从喉咙间吐露出痛苦的呻吟,伊里达·帕特里克斯绕过他,将手伸进池水里搅动,指尖滴下的浓稠血块沿着水流扩散,怵目惊心的腥红泼洒在林间的草地上,也打湿了她的裙子。铅块般沉坠的长裙在黄昏的狂风中猎猎作响,希腊的眼睛迸射出万千寒光:

“万福,西亚的病夫!祝福你,我令人憎恶的仇敌!”

她哈哈大笑,趁着费萨尔心神恍惚的时机用力一推,土耳其便跌进池子里,腥甜冰冷的池水立即涌入他的口中肺中。女人们轻柔的异教圣咏与尖锐的风声,一切一切的喧嚣被那黏腻的池水隔绝在外,现在,只有土耳其共和国与奥斯曼帝国被割下的头颅对话,一死一生,却拥有同一个灵魂。

费萨尔凝望着奥斯曼圆睁的绿眼睛,衰朽的帝国在最后一刻依旧骄傲如初,怒意滚滚翻涌。

他听见一个声音从他雷鸣的心跳中起伏,更似一道强烈的意念注入他的脑海,于是费萨尔抬起手,轻轻触摸上自己的脸。柔软,滑腻,失去了弹性的面皮仿佛一张皮革,轻盈地从帝国的颧骨上脱落,被湍流卷走。

啊,那苍白而坚硬的骷髅,和昔日托普卡帕宫中陈列的拜占庭的黄金头骨有何区别!费萨尔在水中游动,抱来了更多的尸块,尸肉纷纷脱落,露出根根白骨。那绑在他袖子上的哈里发国头巾松散开来,连同那两粒罗马人的眼珠也沉入不见底的血池。费萨尔毫不在意,他毫不在意,他的心脏咚咚地震颤,在他的胸腔中前所未有地剧烈翻滚着,牵动着他不知所措的双手,将奥斯曼的尸骨收殓整齐,然后重新拼凑出一个人形。

啊,看哪!石阶在崩塌,池水愈发浓郁,费萨尔的衣物被那洪流冲刷而去,直到变成母胎孕育之中那般赤身**,他紧紧抱着奥斯曼的骷髅,那骷髅拉着他的手旋转起舞,白森森的牙床露出奇异的笑容。

费萨尔看见梦境在倒转,三个女人的华裳同样消失不见,宽大的素色长袍溅满腥红的痕迹,几乎变成了三件血衣。她们尖声高呼:“奥斯曼!奥斯曼!你要往哪里去?抓紧我的手,依赖在我的怀,我会带你前往崭新的世纪!”

她们苍白的手掌如同绽放的花蕾,扭曲着向费萨尔的方向抓下,贪婪的女神们争夺纷争的金苹果,而牧羊人却背过身去,挣脱她们的攫取,将奥斯曼的尸骨抛向至高的天穹。

隆隆的雷声在倒悬的血色池水中翻滚,一匹金色的骏马从中间奔驰而出,费萨尔抓住缰绳,飞身跃上马背,骏马嘶鸣一声,整个梦境瞬间寸寸崩裂,阿德莱德、阿纳斯塔西娅与伊里达彻底消失不见。

费萨尔哈哈狂笑,他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意气风发,这么驰骋心怀了,他想起了一切一切,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从行刑的广场上重新站起,满怀屈辱地否认自己的过去,乃至抛弃了很多,曾经令他无比骄傲,又无比痛苦的东西。

奥斯曼的骸骨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他的怀中,金马再次长鸣,背负着他们奔向遥远而不知何处的终点。马背上升起点点金红的血肉,一点一点融入白骨,费萨尔出神地凝望着,凝望着自己从死里复活。

那依恋而憎恶的……

奥斯曼·费萨尔抬起手,在骏马化作虚无之际紧紧搂住了费萨尔·厄兹蒂尔克,他们拥抱得如此用力,直到两道身影彻底融为一体。

费萨尔睁开眼。

他花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才搞明白自己在哪。尊贵的土耳其共和国先生躺在一张柔软的临窗床铺上,窗外是波光粼粼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来自阿亚索菲亚大清真寺方向的宣礼塔钟声敲响,伊玛目开始念经。费萨尔的床边挤满了他的城市化身们,而等他们发现费萨尔已经苏醒的时候,恢复了完全记忆的土耳其先生好整以暇地望着这群不安分的下属:

“说啊,怎么不说了?”

还是布尔萨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布料商人有着一张指黑为白的巧嘴,却也没法说清他们打算给沉睡了好几个月的上司操办后事这件荒唐事。眼见着费萨尔的眼神愈发威严,带着一丝熟悉的危险感,布尔萨吞了吞口水,在心底哀嚎,如果再一次被费萨尔吊到博斯普鲁斯大桥的钢索上,那他这张商人的脸皮还往哪放哇!

卧室的门口闪过一片飞扬的裙角,一个姑娘从走廊上跑了进来,喜悦地喊道:“爸爸!你醒了!”

听到女孩的声音,众城终于齐齐松了口气,伊兹密尔率先从门缝里挤了出去,随后是埃迪尔内,布尔萨,最后溜出去的安塔利亚悄悄把门掩上。

费萨尔不确定地低声喃喃:“科斯坦丁尼耶?我的明珠?”

欸?伊斯坦布尔惊愕地抬起头,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她那复活的父亲用昔日的古老正名呼唤她,但费萨尔很快目露柔光,他抚摸着女儿的秀发,嗓音由虚弱直至刚强——

“独立,尊严,与荣光,我带着它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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