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修文突然被一阵猛力掼到墙上,紧接着衣襟一紧,几乎叫他窒息。他看清眼前之人竟是杨过,一时间新仇旧怨尽数涌上心头,也不管是否敌得过,抬掌便向杨过劈去。
杨过右手一挡,手腕扭动翻转,轻而易举地就将武修文的进攻卸下。
武修文瞪视着杨过,呼吸起伏不定。英雄宴上他确知杨过并非不会武功,反而本领高强,可这次真正交手,才切身感受到了自己与他的差距。
武修文愤愤想道:“无怪师父看中他,甚至想将芙妹配给他。可这小子不识好歹,当众给芙妹难堪,害得芙妹被掳!我今日就是拼上一条命,也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怒吼道:“你还胆敢问芙妹的事?!若不是你,她怎会一大早闷闷不乐地跑出去,又怎会被金轮法王那恶和尚趁机掳去?”
听得这话,杨过活像后脑勺狠狠遭了一闷棍,登时头昏脑胀,眼冒金星。武修文见杨过面色惨白,眼神迟滞,心道这可是教训他的好时机!于是又一掌攻来,这下杨过竟是躲也不躲,像是要硬生生捱了。
小龙女也不料杨过竟不闪不避,一时相救不及,就要眼睁睁看着杨过被打,惊呼一声“过儿!”,这时黄蓉却突然伸出手指一点身旁武修文的“肩贞穴”,武修文手掌脱力,还没到杨过身前就兀自垂下来。
武修文扭头急道:“师娘!”黄蓉却皱皱眉头,对杨过道:“过儿,英雄宴上那件事,是我和你郭伯伯考虑不周,没料到你……早有心上人。芙儿现下不知所踪,我和你郭伯伯都分头在找,你若有她的踪迹,及时跟我说,好么?”
黄蓉天性离经叛道,对杨过师徒相许之事并不如一般人那样轻视鄙夷,只不过杨过那时当场拒亲,的确叫郭芙难堪,她视这女儿一向如珠如宝,自然是觉得神仙也配得,怎料杨过竟不愿承情,心里其实也有些不满。但黄蓉因为极厌杨康,本就不算十分属意杨过,这下倒也正中下怀。况且现下郭芙丢了,找到她便是头等大事,其他的恩怨都需先放在一旁。
杨过听黄蓉疏无怪罪之意,又羞又愧,正要张嘴说话,却见黄蓉陡然间神色一喜,紧接着却又是一凛,低声道:“别出声!”
店门口,一个身形高大的和尚带着几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绿衫少女尤为突出。杨过猛然睁大双眼,手下一使力,竟将桌子一角给捏碎了。
杨过见她行动自如,没有受伤,总算是神魂归位,可仔细瞧她,长相虽然仍是清丽娇俏,却满脸都是委顿神色。自认识她以来,杨过向来见识的都是她高傲的神气的模样,何尝见过她如此低迷沮丧,就连从前梦到她向他道歉求饶也未尝如此,可他却将她害成这样。杨过胸中一窒,一股酸麻刺痛感随之蔓延开来。
一旁的大小武惊喜不已,小声叫道:“是芙妹!”
郭芙那日被杨过当众拒绝,可以说是平生都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心中对杨过唯有憎恶,不再留有一丝好感。
夜间,她望着窗外月亮,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整夜,颠来倒去地咒骂杨过。清晨,天际刚冒出朦胧曦光,郭芙便起身去马厩牵了小红马,径直出府驰骋散心。
金轮法王自英雄宴上受挫,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未曾远去,便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当遭难,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小红马极有灵性,飞奔回庄,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儿遇险,大惊之下,立即分头寻找。黄蓉虽然怀有身孕,仍是带着武氏兄弟来回探察,此日在这镇上见到杨过师徒,不料金轮法王押着郭芙,却也来到了这酒楼。
这酒店人烟稀少,二楼或站或坐着四个年轻焕发的少男少女,兼之一个端庄美丽的妇人,实在是惹眼非常。郭芙一眼便看见了黄蓉,登时惊喜万分,正要惊呼出声,耳侧却响起金轮法王的一声轻笑,心下一凉,忍不住后背发寒。
金轮法王自然也瞧见了他们,他阴恻恻的目光一扫黄蓉,笑道:“黄帮主,这一位是你的爱女罢?前日我见她倚在你的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不答,他又接着说:“黄帮主,前日较量,你们明明输了,却多般的横生枝节,不是好汉行迳,实在不怪我无礼。”说完便向店家要来饭菜,动筷纵情饮食起来。黄蓉原本机变无双,可此番爱女被抓,她关心则乱,一时间一筹莫展,只得眼睁睁看着。郭芙呆呆坐着,只是凝望母亲,始终不提筷子。黄蓉心如刀割,牵动内息,突然腹中又隐隐作痛。
金轮法王用完酒饭,站起身来,说道:“黄帮主,跟咱们一起走罢。”黄蓉一愕,立时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儿不放,竟连自己也要带走。甫一在酒店见到金轮法王,黄蓉就想到此间,她此时落了单,身边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敌手,况且金轮法王手中还有郭芙性命,若他硬抢上来,黄蓉也只得束手就擒。
郭芙听见这话,一番担忧全成了真,内心惶急,眼眶儿也含了泪。她早晨被掳,虽然惊慌失措,却也料定金轮法王不敢拿她如何,果然金轮法王只是一味押着她,没有伤她分毫。郭芙知道小红马回去报信,郭靖定然很快知晓,只要郭靖出手,金轮法王又算什么?故而郭芙尽管惊忧,倒也还算放心,一路上虽颠簸不爽,却始终没落下眼泪来。她唯一担心的,就是黄蓉知道她被掳,急火攻心伤了身子。这下金轮法王撞见黄蓉形单影只,便要也将她捉去,郭芙觉得是自己害了母亲,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武氏兄弟见郭芙落泪,师娘受窘,明知不敌,却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向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这才奔向窗口。
黄蓉暗骂:“笨蛋,这当儿怎容得如此迟疑?”果然只这么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轮法王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鹰拿小鸡般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金轮法王也不闪避,只是双手微摆,武敦儒长剑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长剑却刺向了哥哥。两武大惊,急忙撒手抛剑,当啷两声,两柄长剑同时落地,才算没伤了兄弟。
金轮法王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罢。”转头向杨过与小龙女道:“你两位跟黄帮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请自便,以后别来碍我的事就是。两位武功了得,今后好好保重,再去练上一二十年,天下便无敌手。”他倒并非对二人另眼相看,却是知道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武功虽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联手相斗,那就不易应付,即使得胜,也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有意相间,那是得其主干、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道:“过儿,咱们走罢!这老和尚很厉害,咱们打他不过的。”她满心只盼早回古墓,与杨过长相厮守,她于世间的恩仇斗杀本来就毫不关心,见到金轮法王又感害怕,便即直言无隐。杨过却久久不应。小龙女侧头看他,却见杨过怔在原地,目光直直落到金轮法王那处。她上前轻推了他一把,又重复一遍:“过儿,咱们走罢!”杨过这才回神,诺诺地应了一句“好”,却又动也不动。
郭芙这时候才注意到杨过也在近旁。这两日里杨过已成功荣升为她最厌恶的人,此刻万不想再看到他,更想不到他会出手相助。见小龙女提腿要走,郭芙心中一片凄然,可又不愿叫杨过看轻,原本哭了一半的眼泪被硬生生憋回。
杨过的目光根本无法从郭芙脸上移开。不知为何,这次见郭芙流泪,全然不似上一次戳破她少女心思时酸爽兴奋,却是心痛如绞。其实他从前口口声声说要报复郭芙,哪里是弄哭了她就算报复的?英雄宴上当众拒婚,受擒时见死不救,这才是真正报复了她当初带给他的屈辱。可看她受罪,他怎会如此难过,甚至恨不得同她交换处境,替她受苦?
郭芙看杨过的一双眼里满是嫌恶,杨过尽收眼底,惨然心道:“她讨厌你了。杨过啊杨过,你又在难受甚么,这不是你自找的么?”
小龙女有些着急,牵过他的手便要带他离去,杨过跟着迈了两步,转头又看了一眼郭芙,见她也看着他,一张脸上无恨无怨,唯有冷漠。杨过一颗心直坠而下,双腿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脑子里有个声音炸响,再不停地说着:“不能走!不能走!”此时此刻若一走了之,他和郭芙未来将再无相携谈笑之日。
想到此处,杨过冷静下来,既已打定主意相救,就得想个法子。敌人实在太强,我与姑姑齐上,也决计不是这藏僧的敌手,不如立即去禀报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才有一线生机。于是向黄蓉打个眼色。黄蓉知他要传讯求救,稍感宽心,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
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在睽睽目光中举步下楼,只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快走,还耽搁什么?”说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黄蓉武林地位何等尊崇,岂能受此侮辱,当即一掌将这粗野武士打翻在地。
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去拉,可黄蓉要摔他却是万万不能了,只得退了一步。
金轮法王又要伸手去拉,黄蓉已是避无可避。突然间,原本一直在旁默默哭泣的郭芙一掌击来,竟是直冲金轮法王面庭而去。金轮法王勃然大怒,登时收掌,只伸出一根手指戳中郭芙掌心,郭芙双目怒睁,身形巨震,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伴随着黄蓉的惊呼,那鲜艳的红色喷浆而出,把胸前那片青翠鲜绿染得极为刺眼。杨过双眼仿佛也被染红了,顿时,什么“复仇”什么“万全之策”,全都消失不见,在他自己还未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飞身过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青龙出海”,急向金轮法王后心刺去。
金轮法王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指一点剑刃平面。当的一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急忙飞身跃开。
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罢!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弱,将来成就远胜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手下?”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杨过捧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
杨过不响,丝毫没有退却之意。金轮法王见状冷笑道:“那你也留下罢!”说完便使出“单掌开碑”,一招疾推下去。小龙女双足一登,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畔擦过,将杨过往旁边一带,躲过一击。杨过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交在她手里,说道:“姑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带了芙妹走罢。”他已打定主意,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拒敌,打是打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法逃走,却多半办得到。当下挺剑向法王刺去。
他与小龙女都是轻身功夫了得,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敌人拚斗,只闹得楼面上酒浆菜汁,淋漓满地。杨过大叫:“郭伯母,你们快走罢!”但黄蓉见金轮法王招数厉害,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是难以招架,若是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哪里还有性命?心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舍之而去?”站在楼头,悄立观战。
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罢,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黄蓉初时不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二字,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处?这姓杨的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罢。”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一顿抢白,讪讪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终于逃脱魔掌,死死拉住黄蓉的手,再不松开。武氏兄弟悄悄看她,就连郭芙也站着不动,心中着急,只道从来芙妹都是受了点小伤都要委屈折腾一阵的,这般生死关头,怎么就愣在这里了?!
杨过小龙女真功夫不及金轮法王,闪跃着打也绝不是制胜之计,几息下来,已是死里逃生。情急之下,竟探索出玉女心经最后一章剑法的真谛,那便是将全真剑法和玉女剑法一同使出,两相配合。
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无法齐挡双剑击刺,向后急退,嗤嗤两声,身上两剑齐中,只得急退几步。
此着一出,金轮法王难以抵御,杨过又以语言相激:“我们这套剑法,叫做刺驴剑术,专刺秃驴。”法王大怒,铁轮呛啷啷一挥,大踏步而去。
劲敌已去,达尔巴等人都有伤在身,已是不成气候,故而也告辞去了。
杨过总算是松一口气,收了剑走到黄蓉身前,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他说话间眼神向黄蓉身后瞟去,郭芙捂着胸口,低垂着眼睛,看也不看他。杨过心里一阵焦急失落,想到她刚刚被法王一指震伤,不知还痛不痛?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她竟连最后一眼也不留给他。杨过张了张嘴,半晌也没问出一句,也黯然垂下眼睛,心想:“她不愿同我说话。也是,郭伯母自会照顾好她,我……我却只会伤她。只要她平安,恨我怨我怪我,怎生都行。”两人中间隔着两三人,四五米,都怔愣站着,明明是大胜劲敌,气氛反而寥落伤感。
黄蓉知道杨过这是要和他师父归隐而去了,心道:“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儿,恩德非浅,眼见他陷迷沉沦,我岂可不相救于他?”于是当夜几人下榻客店,黄蓉便和小龙女单独攀谈起来。黄蓉何等机智灵敏,几句下来已叫小龙女意识到礼教大防的威力,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却不能不为过儿想。于是思索一夜,下了决心要离杨过而去。
这边郭芙却思绪万千。对郭芙来说,被旁人百般呵护,甚至舍命相助,其实算不得什么。桃花岛的大小姐,自来就是个娇生惯养,受尽宠爱的姑娘。可她万万想不到,欺她辱她的杨过竟也不顾性命地救她。郭芙内心震动不已,复杂难言,一时感激他护了母亲安危,赌上他师徒俩的性命解围济困,一时小女孩的骄傲和自矜又作祟起来,埋怨他当众下她脸面,想到最后,连她自己也不知要以什么态度来对待他。
分配住宿的时候,小龙女要和杨过住在一屋,郭芙还不懂什么,只道师徒俩一起也是正常。一旁的武修文却低声骂了一句“狗男女”。
郭芙没听清,问道:“你说甚么?”武修文嫌恶道:“他二人师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芙妹,他二人品性不洁,我们离他们越远越好。”郭芙下意识皱眉:“……今儿他二人救了咱们。”武修文不屑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郭芙默默无言,心中却想,这杨过拒了我着实可恨,但他和他师父心意相通,两人也是郎才女貌,其实相配得很,我堂堂郭大姑娘,难道还发愁找不到如意郎君?郭芙少女心性,又从小在桃花岛上长大,没那么深刻的人伦观念,虽然脾气娇纵,但也心思豁达,这样一想便也开解了。她不欲和武修文多言,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日清晨,郭芙在井边汲水洗脸,却见杨过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郭芙既已自我开解,便有心向杨过示好,于是问道:“你去哪里?”可小龙女再次不告而别,被抛弃的恐惧又再次席卷杨过心头,他焦急异常,哪里听得见她的询问,当下也没回复,驾了马奔出去。
杨过追了一路,始终不见小龙女的踪影,见到金轮法王,他也不顾两人先前龃龉,问道:“你见过我姑姑么?”法王自然道没见到。杨过没多言,又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金轮法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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