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阿梅利亚恰好从窗边回头。拉文克劳塔楼外的冷风从没关紧的窗子缝隙吹进来,吹到我额上,带起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她连忙关上了窗。“你还好吗?”她问。
我揉着发疼的眉心从床上爬起,只觉得舌尖还有昨晚的酒味在打转。摇晃的酒液在脑中一闪而过,对上的却只是面具缝隙下露出的一双始终如一的灰眼。
雷古勒斯酒量太好了。以后绝不能跟他喝。
“还好。”我收拾起早课用的书,突然在混乱的大脑里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阿梅利亚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难以启齿。我怪异地看着她。
她绞着手,小声说:“尤金纳德·沙菲克让我带你回寝室。”她终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跟他绝交了……但是,我醒来的时候,床头有只银色的云雀扑着翅膀引我下楼,我下去,就看到他坐在你躺着的沙发上,让我送你回寝室。”
我把最后一本课本装进书包,拉上拉链,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噢,好。”我对阿梅利亚笑了笑,“走,去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胡萝卜三明治配梨子和芹菜打成的奶油汤。我一边啃三明治面包边一边敲着脑袋。学生们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飘雪的天花板下,几只送信的猫头鹰飞来飞去,留下一封信、几个包裹、几张报纸。
一封信落到我桌上,上面封着莱斯特兰奇家族的火漆印,拆开后露出利奥波德的字迹,让我圣诞节回家。
不想坏了心情,我把它扔到一边,端起奶油汤碗。
小碗里,乳白色的奶油汤摇晃着滑出雪白的痕迹,在碗底转出一个逆时针的小漩涡。我看了它好一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忍不住笑了。
旁边有人坐下,我以为是阿梅利亚,憋着笑拉起他的袖子。话还没有出口,我却在抬头时发现小巴蒂坐在那里看着我。早晨的白光从他身后打来,在他的手碰上我拉住他的手时,照出他梦醒般略微睁大的眼睛。
我顿了顿,笑意更盛:“早上好。”我注意到他有些浮肿的眼皮,“怎么了?精神不太好。”
他像是躲着什么似的别开脸。我偏过头,放下奶油汤碗。他仍然不知为何沉默。我取下颈间挂着的缓和剂药坠,环着他的脖子挂上去。
玻璃片中的药液和他飞快转回来的蓝色眼睛相映。我笑着拍拍他的脸:“借你一天……要亲自还给我,好吗?”
他低头托起那条挂坠。我正要转回去吃早餐,然而,下一刻,一双手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掰过了我的脸,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唇齿间强硬地挤进湿热的触感;他的吻离开我时,小巴蒂急促地喘着气,脸色绯红,我们呼吸的热气交缠在一起。
“早上好。”他硬邦邦地说,按在我唇边的指尖刮去那里的水痕,“我去上课了,再见。”
我木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直到阿梅利亚端着盘子回来,才摸上发烫的脸。
——他从哪里学的这个吻法……啊?
拉文克劳今早的第一节课是黑魔法防御术。我和阿梅利亚顺着密道匆匆跑上塔楼,却在转角迎面撞上一群面露喜色的学生。
打头的女生一边唱着歌一边往包里塞书,看到我和阿梅利亚惊讶的目光时,大笑起来。
“弗利今天不舒服,请假了!”她大声说,周围的几个朋友也叽叽喳喳说开了,“我们一进去才发现今天不上黑魔法防御术,真惊喜!”
她们嘻嘻哈哈地走远了。阿梅利亚拿出课表对照了一下,摇摇头,对我说了声再见,匆匆跑向另一道通往选修课教室的楼梯。
她走了。我犹豫在无人的走廊,还是走到教室门口,稍微一推,空荡荡的教室出现在眼前。细细的灰尘在阳光里漂浮旋转,几支摆在教室门边的细扦顶端的眼球睁开眼,布满血丝的黑眼睛看过来。
这些眼球扦会在每年新的黑魔法防御术教授来时变成他眼睛的样子,据说是某任教授想用这个魔法在上课时威慑后排的学生。
但弗利的眼睛很不争气。它疲惫、无所适从,爬满的血丝透出仿佛永不能解的忧愁。不光和他小时候那双挑剔呆头呆脑海鸟的眼睛没有一点相似,更别提吓到学生。
讲台那里总堆着练习单。我上去翻了翻。都是平时多印的,无人在意,毕竟他出题的水平一直原地踏步。今天没有新的。
不过我也几乎不做他的作业……现在在这里待着做什么呢。
叹了口气,我正准备离开,没关紧的窗却漏进来一阵风,一张小纸条落出来。我捡起它,上面用细小的字写着:
“尽量坚持每周三为莱斯特兰奇小姐补习一次……打起精神,戴维斯!”
布满血丝的眼球追着看过来。我怔了怔,放下那张小纸条,想起今天就是周三。
他没有说补习取消,我想我可以去看看他。
弗利的补习一般在七到八点开始。晚餐桌上,我特意留心了一下有没有适合病人口味的清淡食物,却在满桌的布丁和烤鸡间看花了眼。
如果不是猫头鹰邮购受到影响,我本来还打算带一束花。他的茶壶上装饰着不断开放的小花,我不觉得那是个标准的制式用品;不过,花了半个下午,我没在学生用来养非课程草药的温室找到那种小花。
怀表上的指针指向七。我清点书包里的东西,除了装模做样的资料和笔记,几个从厨房拿到的水果,还有一瓶迷情剂。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它拿出来,放在最容易拿到的口袋里——弗利老忘了续迷情剂,我可不想痛苦惨死。
离开礼堂前,我特意看了一眼斯莱特林长桌,雷古勒斯坐在长桌最末尾写东西:晨星会的活动和“哈代”特意给他多布置的“课后练习”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我很久都没在弗利那里看到他了。
对不起。我默默想到。我不想骗你……但没办法。
不再看雷古勒斯,我又环顾了一圈,仍然没看到小巴蒂。
我只能走出礼堂。往下的走廊上,几个男孩飞跑而过,在昏黄的烛火影中和石地板上落下一连串大笑;我走到楼下时,又有个男孩跌跌撞撞地跑上去,绝望地大喊:
“等等我!”
*
办公室门上的密码符文我已经不陌生了。按顺序敲打,黑漆漆的井盖就会移开,露出熟悉的入口。但我这么做以后,里面却没有哪怕一点光线。
即使弗利不喜欢点灯,往常也总有一点烛火。我踌躇了一下:弗利在办公室吗?
里面突然传来什么东西哗啦啦摔碎的声音,还有骤然明显的痛苦抽气声——起先只是大得不正常的抽气声,却转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厉害。几乎是几次之后,就变成了剧烈的咳嗽,间杂着仿佛是抽泣的声音和干呕的巨大的间断的声息,好像这个人的五脏六腑都要承受不住而统统碎裂,我甚至相信刚刚那个奇异的间断和含混不清的咳嗽声是因为吐出了血。
没什么犹豫的,我往手上脸边都洒了点迷情剂,赶紧爬进去。然而办公室里一片黑暗,根本看不清那个痛苦的人倒在哪里,也没有上次那样盐银妖精在空中编出的银丝一样的记忆场景,空气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咸味;一片漆黑寂静中,只有天井般墙壁最上面的银色符号微微亮起,它们苍白的光照着地上残破的一堆瓷片。一张小桌已经被打翻了,茶水扑了满地。
“弗利教授?”我小声问。
黑暗里,有个影子颤动了一下,气喘吁吁。
我松了口气,走过去蹲下,伸出手,准备扶他起来:“您为什么非不住院,待在这里?我送您去医疗翼。”
我的手被硬生生拽住了。倒在地上的弗利以根本不似病人的力气死死抓住了我,那双眼睛看了过来,我睁大眼睛,下一秒却——
脖颈间擦过冰冷湿润触感的瞬间,我下意识拔出魔杖;但被击出去的弗利以根本看不清的速度爬了起来,我还在不可置信的震惊中看着他,转眼间,却被扼住喉咙抵到了冰冷的墙上。
魔杖脱手而落。我面前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死死盯住我,他的呼吸扑到我脸上。
“教授!您疯了——放开我!”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窒息感之中我拼命想挣开他扼住我的手,那双眼睛却可以说是无动于衷。我在自己身上浓烈的苹果花香间嗅到一丝从他身上散出的咸味。
“我疯了?”他说,压住我脖颈的力度又加几分,我眼前几乎模糊起来,“我疯了?”他仿佛质问般同我接近,那呼出的咸味近在咫尺,我死死扣住他的手指,他的语调却在一瞬之间变得高昂激烈:“你认为我疯了,是吗!就因为你认为我没资格亲近你、不能触碰你,是吗?就因为——就因为你母亲死了,你认为你就能不再管她留下来的一切吗?你敢拿我的感情和你的感情相提并论吗——我爱她的深度和长度,就是你再和那个小男生再过十多年也抵不过!——就算你不这么以为,看看吧!你长得跟她如此之像!简直就是她的再世!这难道不是上天的意愿,让她死后我还能再见她一面、还能再有一次机会触碰到她的容颜!你拒绝我,就是拒绝上帝,拒绝命运!”
“您疯了!”我挣扎着大喊道,“我出生时母亲就死了——这跟您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盐银妖精毒害了您的脑子——唔——放开我、让我带您去医疗翼!”
“我不需要医疗翼!”他失控地喊道,我真的要窒息了,“但这倒说明事实了,你母亲在你出生时就死了!那就是她根本来不及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一切,你的拒绝倒也就是情有可原了!”我突然感到下巴被捏着抬了起来,那双眼睛直勾勾对了上来——我根本说不出什么,如同被强行拽进了一片深渊,布满鲜红的黑色放大了——放大了——如同穿过漫长的隧道——
我居然落进一片阳光灿烂的庭院。
石头怪兽趴在低矮的围墙上,霍格沃茨的钟楼在远处传来悠然的钟响。周围有着层层的花坛,泥土的气味和不同种鲜花的芬芳交织跃动在空气中。
四通八达的小径楼梯中,一条小路的终点是一座伸出地面的小屋顶端,从小小的窗户望进去,隐约能看见底下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的黄黑装饰。
这是霍格沃茨赫奇帕奇休息室上面的公共花园。我慌乱地张望了一圈,这又是弗利的什么记忆?——我在外面……我到底只是意识到了这里,还是像冥想盆一样……
一声轻笑打破了我的心乱如麻。
一座盛放玫瑰的花坛边,一个看起来有十四、十五岁的少女放下茶壶,把热气腾腾的茶杯往小桌对面的男生推了推。小桌上铺着方格的桌布,边上的金边瓷盘里堆着精致的茶点,中间有只空花瓶。
“你总是不看我,切斯特。”学生时的玛格丽特说,“我长得很难看吗?”
即使是现在,我也下意识想到,只有像她这样漂亮的人才能这么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在任何人眼里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少女时的玛格丽特,浅棕色的秀发长而又密,温柔地垂落在她柔美的脸庞边,抚过光洁的额头、浓浓的睫毛和它覆盖的浅色眼睛,避开了微微张开的柔嫩嘴唇,落进她系有黄黑颜色领带的白皙脖颈。
不知道我的“母亲”会不会对所有人都这么说,但反正,对任何不如对面的男生般端庄英俊的人来说,都可能对他们的自信心造成残忍的打击。
切斯特也长大了,脸上童年就有的古典端正没有失去,反而变得更深邃而有气质。同样身着赫奇帕奇的校袍,他只是垂着眼,接过那杯茶啜了一小口,才反应过来还有个问题等他回答似的,看向玛格丽特。
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模样;不过,只一瞬间,他就迅速再次低下头,棕色卷发边缘的耳尖浮起薄红。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小声说,“你很漂亮。”
玛格丽特咯咯笑了。
“我知道啊。你看不出我是想让你说话时看着我吗?”
切斯特手中的茶水差点泼了出来。
老实说,我没看出来弗利声称的他和玛格丽特情深意重。
话说弗利哪去了?
正在我左顾右盼想找到这个记忆的主人时,玛格丽特突然叹了口气,又说话了。
“不太好过吧?”她说,“这么多年了,还是不太融得进去?”
切斯特闷闷地“嗯”了一声。他捧着茶杯,好像想把它盯出一个洞似的。
“出生时就不一样,还能怎样呢。”
他终于能抬头看着玛格丽特说话,眼神却从躲闪不定变得直愣愣起来,就连说话的速度也变得很慢,如同面对她时舌头也变得笨重:“不谈我……啊、我听说,你在家也不好过。”
玛格丽特的眼睛黯淡下去,但她还是打起精神,露出微笑。
“谁让我姓特拉弗斯呢?”她轻声说,“不过,你不觉得好笑吗?切斯特,只是进了赫奇帕奇,他们就以为我们是不可救药的饭桶……”
她像是突然被按了什么开关似的,声音更加小下去,切斯特不得不跟她靠近一点才能听清她的话:“要是他们见一见戴维斯,才知道自己那套错得离谱呢。”
切斯特脸色古怪地变了变。但他还没回答,圆茶桌边突然多出一把椅子,一袭有着绿色纹边的长袍落下,一个人坐到他们身边。
不速之客,长大一些的戴维斯·弗利对他们笑了笑。他这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被摧残得无精打采,面容非常清秀,黑眼睛神采奕奕,而且,最明显的是,背挺得比切斯特直得多。
“下午好。我一直听说玛格丽特有茶会,但切斯特从来不告诉我具体在哪里。”他自顾自挥动魔杖,让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向低着头的切斯特,语气柔和,“不过,我很感谢你这么做,不然我在麻瓜出身巫师进步会的工作里也会不由自主想念你们的。”
要是你刚刚没躲在花坛后面偷听我就信了。我腹诽着。
我刚刚才看到他躲在花坛后面,袍角都堆起灰尘了,就算没预谋肯定也不是不小心……只是直到玛格丽特·特拉弗斯轻声提到他,他才从那里走出来,理了理领子,装出一副刚刚路过的模样而已。
虽然在场没人提出异议。看起来,在这里,他在说话这个事实比他说了什么更能吸引别人的注意。
“麻瓜出身巫师进步会?”切斯特的头更低了,“我以为你在为竞选级长做准备。”
弗利耸耸肩,喝了口茶:“斯莱特林们向来不喜欢我,要是选上了,我还得去亚克斯利院长那里感谢他呢——谢天谢地,我不用为了一个名誉头衔做这令人不齿的伪装。”他像是随口补充道,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气质,从而显得大方,且近乎是潇洒了,“权力可不止体现在扣分上啊?麻瓜出身和混血的巫师在学校比老派纯血多得多。”
切斯特愣住了。弗利微微一笑,转过头,像是刚注意到玛格丽特似的,风度翩翩地致意:“噢!抱歉,明明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却自顾自说了这么多我的事;请不要在意,你们先前有什么话还是请说吧,我只是非常喜欢特拉弗斯家的茶!”
他说着居然真的抽出魔杖,布了一道闭耳塞听咒,自顾自喝起茶来。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这一切。原本,玛格丽特看到他来,别过去的脸上露出欣喜害羞的神色,刚刚好不容易转过来,却又只能得到这样简短的一句结语。而且,这样一来,更让人失去了同他搭话的勇气。但她低头掰了下手指,只是抬眼看向切斯特,居然就这么真的把刚刚的话题继续了下去——而且,那么自然,那么优雅,好像弗利的突然出现只不过是有只小鸟飞过了赫奇帕奇的花园。
而至于切斯特,则先是被弗利拉着走,如今就像交谊舞,又被玛格丽特牵起,绕过一个又一个话题的音符,在这个刚刚属于他们两个的小茶桌的腾腾白汽间翩然起舞。
然而,无论玛格丽特如何努力,切斯特如何配合,这个小茶会终究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戴维斯·弗利只不过是坐在那里喝茶,却仿佛能掌控一切。玛格丽特的目光无论再如何试着远离他,试图放在茶壶、茶杯、茶点、空花瓶,甚至切斯特的脸上,仿佛也有某种本能促使着她将它悄悄投向他;这目光被她拘在小小的一方之中,始终不肯往那里分去一丝一毫。然而对抗是有代价的,约束是会表现的,即使她没有看他,心里肯定也有个声音也提醒着她他的存在,而这不自然的修饰更加剧了她双颊不由自主泛起的红晕,让她原本明媚的眼睛因为过分的偏向和不断的眨眼涌起泪花。她的手没有向弗利移去哪怕一点,但那修长优美手指握住茶杯微微颤动的动作,比任何迫不及待的贴近都更能表现出她的心究竟在何处受着焦灼。
而这一切,弗利绝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茶喝得很慢,几乎要凉透;他的眼睛从茶杯边沿的反光中看着她,看着她做出的一切努力,几乎有一种欣赏的神色。如果没有切斯特,我完全有理由认为,他们两个下一刻就会握着手,热切地说起对对方的激情。但即使如此,弗利同时也分去一些目光给切斯特,似乎也觉得他尽全力配合着玛格丽特表现得一切如常的模样非常有趣,尽管那目光中隐隐含着痛惜和遗憾。
最后,似乎终于觉得这可怜的茶会要被他毁掉了,弗利放下茶杯,起身从旁边的玫瑰花坛摘下几片叶子。玛格丽特还没有为他终于走出余光可及之处松一口气,却接着发现他捧着一束变形而出的洁白小花坐了回来。
她的目光转向了茶桌上的空花瓶;就连我也这么做了;但弗利举起花束——咬了一片花瓣下来。
必须说,即使如此,他做这事时也仍然细致优雅,仿佛咬下的并非花瓣,而是少女幻想故事里吸血鬼所爱的少女的洁白脖颈。牙齿洁白、口唇鲜红,小小的白花瓣颤抖着一片又一片被轻轻撕扯咬下,羽毛一样打着转落在霍格沃茨花园的石板上。
切斯特一直看着他,他的目光和玛格丽特不同,那是充斥着痛苦和无可避免崇拜的眼神,满面通红,嘴唇颤抖,好像还想要谴责什么,但终究说不出口。
花瓣飘落,一片,一片,再一片,他终于忍不住了,再也无法回答玛格丽特刚刚苍白的问话,问道:
“戴维斯。”他问,“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直到玛格丽特反应过来,挥动魔杖,解除了那道戴维斯的闭耳塞听咒。
两个人终于都看向他了。戴维斯这才微笑着,将那些花散开,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了满地。
“我在占卜呢。”他说,“这种叫玛格丽特的小花有着占卜的功能,只要心里想着问题,一片一片摘下来,默念结果的好与坏,就能在摘下最后一片时得到答案。”
“那你刚刚在问什么呢?”玛格丽特问(她克制着不对那种花名产生特别的兴趣),“需要那么多花瓣的问题?”
戴维斯低头将那些花瓣变回玫瑰花叶:“因为那是个很难得到答案的问题……不过,”他的皮鞋碾过其中一片叶子。他抬头看看切斯特,又看看玛格丽特,笑起来,“你们两位都看过来了,我也不需要占卜了。”
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玛格丽特身上。她的眼睛也终于来不及收回那专注的目光。
突如其来的急速上升阻止了我继续看下去;漆黑的通道飞快后退,我的头撞到了弗利办公室冰冷的石头墙壁;剧烈的疼痛让我叫了一声,空气灌进喉咙——喉咙?
我从地上爬起来。弗利正跪在不远处的碎瓷片上。碎片扎得他鲜血淋漓,那里渗出一片血迹,溶进地上的茶水里。
他弯着腰,手捂住脸,死死扣住了额头。墙壁上面逐渐亮起的银色符号照亮下,几丝血迹流进他的袖口。
“滚出去。”他虚弱地说。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但一缕银丝从他的太阳穴钻了出来。随着抽出来的银丝越来越多,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真是疯了!你真是疯了!——她早就死了!”他喊道,“上帝啊!你为什么要留下一个——我花了所有力气,所有精力——嘲笑我的软弱!抵抗内心的诱惑!——我的欢乐不是这样的,别给我这欢乐!折磨我的身体、头脑、精神,随你的便——但——别再拿这折磨、侮辱、毁灭我的灵魂!——听到了吗!”
我惊讶地看着那银丝:它居然微微颤动了一下,接着,屋中的咸味就此散去。
弗利仍然跪在那里,低低地、捂着脸,发出呜咽的声音。血还在流。
我不能说我害怕他,尽管刚刚的窒息感如此强烈,但这时,我只感到一种怜悯和同情占据了心头。我未曾谋面的母亲曾经在学生时代那样喜欢过他,这所学校曾经的同学也那样崇拜过他。如今,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谁会想到他变成这个样子呢?
不可挽回。我这位“母亲”嫁了利奥波德,早就死在巴黎那个雪天了,他的朋友又去了哪里,至今不可知。
盐银妖精弄坏了他的脑子。
我走过去,尽可能轻柔地把他扶起来。他看到我,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噢,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您需要帮助。”
我让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撑着他站起来,把他放到角落的椅子上。接着,我按开环形办公桌上的一盏小灯,在那温和而不刺眼的灯光照亮下,挥动魔杖,挨个复原了倒塌的桌子、扯裂的桌布、沾着他血迹的茶具。细致地用魔咒擦干净那些血迹,几支瓷做的玛格丽特花花苞在茶壶口重新开始绽放、倒退、生长、又重新绽放。
一把椅子的腿裂开了,也许弗利就是坐在那上面时摔下来的,扯裂了桌布、摔倒了桌子,弄洒了滚茶。我回头时,他正惴惴不安地捂着手臂上的一片地方,红肿的皮肤起了泡、破了口,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烫伤。
我捡起书包,把几个原本就打算送给他的水果放到办公桌上。
“您最好还是去医疗翼。”我心平气和地说,“我平时会多来看看您有没有又把自己的怪物不小心放出来。”
弗利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大了。他坐在那里,向我伸出手,但很快又缩了回去。
我主动跟他走近了一些。
“没什么。我跟我母亲不一样,您多接触就好了。”我轻声说。
他坐在椅子上,恍惚地看着我,眨了眨眼,又伸出手,示意我走近一点。我走过去,稍微蹲下身,以便他看得更清楚,而且我下定决心要让他彻底脱敏,以至于他的手抚上我的脸,也一动不动。
他轻轻拂过我的脸。
“你们长得真像。”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温馨的怀念,片刻后,他放开手,“只有眼睛……眼睛不是她的。”
我笑了。
“我的笑也不是她的,她笑得比我更温柔、更典雅。”我说,“我的声音也不是她的,她的声音比我更甜美、更轻柔,我不爱喝茶,我也不喜欢太甜的茶点,”
他仍然温和地看着我,我轻声说:“我的感情也不是她的,她非常喜欢您,您非常喜欢她,我也有我自己的、非常爱我的伴侣。我的心和生命都不是她的延续,是我自己的东西,就像您的灵魂不容许寻求我这样替代的欢乐一样。”
他无措地笑了。我们有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让我站起来,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始终注视着我,仿佛要把她留下的所有遗迹依依不舍地描画下来,然后再同记忆里真正的她做永恒的区别。
我安静地等待着,这中间过去多久我并不知道。只在最后,弗利看了看桌上已经指向宵禁时间的小钟,说道:
“是啊……不一样!不一样……谢谢你,你真好,真的,雷思丽小姐……可人总是……不知足!我想请你……”他看着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手指绞在一起,“你也许会感到奇怪,因为这真的非常奇怪,而且可能太冒犯了,但最奇怪的是,我居然觉得它是可以发生的。”
“什么?”
“我……啊——唉——没有家庭,没有女儿。”
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的银色符号,过了一会,低声说:“你愿意让我像你父亲那样吻你一下吗?”
那一刻,就算利奥波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要投靠邓布利多,我也不会更惊讶了。我讶然地看着他,但他的神色除了担心答复的紧张之外,居然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
“不行。”我最后说。太奇怪了,就算利奥波德是个烂货,我也从没有给自己加个父亲的打算。
弗利低下头,但我接着把手伸给了他。
“但您会有一个关心您健康的年轻朋友。”我还是笑了笑,“请和我握握手。”
走出弗利的办公室,夜已经深了,霍格沃茨走廊上只有几支火把留着些微的亮。这晚发生的事情太让人诧异,以至于走上拉文克劳塔楼时,我已经忘了今天早上还留下了一件重要的事。直到门环前台阶上坐着的那个人看过来,我才意识到,晚餐时我一直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小巴蒂看到我,揉了揉头发,起身走过来,那条玻璃挂坠又被挂到了我脖颈上。
“我今天很忙……”他简短地解释,又咬了下嘴唇,张开手,好像要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对了,圣诞节我想……”
他突然不说话了,我脖颈上传来轻轻的触感。片刻之后,他收手背到身后,抬头看向天花板。
“圣诞节?”我叹了口气,“我要回家,不能陪你了。”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小巴蒂回看我,仍然背着手,好像很勉强地说。
他转身就走。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好像突然惊喜的事实,他又飞速转了回来。
“不管你愿不愿意!”他大声喊道,眼睛却不看我。
我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我会不愿意吗?
直到回到寝室,洗漱的时候,对着镜子,我才注意到脖颈上还留着戴维斯掐出来的痕迹。
……
这也不会让我不愿意见他啊……我呼出口气,把洗脸帕扔进盆里,拧干水擦了擦脖颈的痕迹,心中不免为他会在圣诞节的莱斯特兰奇公馆陪我有一丝雀跃。
短促的笑声和水滴一起落在盥洗室。
希望利奥波德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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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一百条啦,谢谢大家[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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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斯老师:(虚弱)不吃代餐。不要喂我吃代餐。
-无聊而乐于援引他人作品的碎碎念:
跟朋友重看红与黑,于连和夫人简直是纯粹傻瓜恋爱。想来目前雷思丽和小巴蒂也近似(近似)。现在要是有场舞会,完全能部分引用红与黑的描述:“他害怕德雷纳夫人,因为夫人的连衣裙很漂亮”,而德雷纳夫人不过会为看出他觉得自己漂亮而高兴罢了。
题外话,司汤达说他想写这是心灵的恋爱——由此可见心灵就是傻瓜。(并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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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不能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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