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本应短暂,但学校一个过分淘气的“小霸王”把这段路程变得悠长,自梅转学第一天他就往她书桌里塞死老鼠,欺负新同学挨了皮鞭后又把明面上的欺负转为了暗地里的霸凌。
在这霸王嘴里你可以听到任何下流的脏话,梅越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他越变本加厉,从上周五开始他的语言暴力升级成了肢体冲突。为避免被罚这个男孩总是避人耳目乘四下无人时冲过来撞倒梅手中的书,或者在操场上摩肩接踵间往梅脚背上踩。
今天他则更肆无忌惮得把梅唯一的雨伞偷走了——还在玻璃外得意洋洋地把伞面转了几圈。在梅尝试追到他前就跑得找不着影了,面对空无一人的教室梅最终选择淋着雨回家,因为水淹了一整条小道她又不得不改路从侧边绕。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花费平时两倍时间才站在家门口梅整个人都湿透了,雨水将她里里外外腌了个透彻,衣角和鞋内还渗进不少不知名脏污。
大雨滂沱下,天际光与影的交接线已经完全消逝,能照亮这区域一片黑暗的只有面前房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随着淅淅沥沥雨声的加大这朦胧的光明显得异常珍贵。但梅沉默着站在家门口,忍耐着寒冷也没有敲门,她透着玻璃看到继父正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等等吧,”梅对自己说,如果有选择、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看到她这幅狼狈样那她也绝不愿意是继父。
等待了好一会梅也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她才硬着头皮轻轻叩响屋门,立在门口还没入内梅就闻到了一股浓厚的酒精味,比她以前就适应的三种气味——小妹妹的排泄臭、继父周遭环绕的烟气和不时堵塞的下水道腐烂味——更刺激鼻腔,甚至产生了呕吐欲,最终顶着继父嫌弃的眼神梅忍着胃里翻涌的酸液进了房门。
“卡岚洁拉,你女儿回来啦!”继父看到浑身湿漉漉的继女露出嫌恶的表情,做了个让梅去卫生间的手势后退两步扭身将烟屁股掐灭,小心翼翼收到一个盒子里。把这些事全部做完后他才接着刚刚的话说,“现在能开饭了吧,——卡岚洁拉?”
一双裸露的脚掌从阴暗处逐渐显现,母亲拿着个瓶子从里间走出(酒味从里发散),“小声点……我刚把爱珀尔哄睡……”她双颊红扑扑的,嘴角微微上扬,语气悠扬地抱怨,隐隐透着股神气。话是这么说,但她的音量比继父还高不少。
背后拖着一长段水渍梅在卫生间门口闪避不及,和母亲装了个正着。但母亲一反常态,没有尖酸苛刻的责骂,没有视而不见的漠然,她笑盈盈地说:“为什么不去餐桌等着呢,梅?今天…我今天要宣布一件发生在明天的大事!”她跃动着跳进厨房,响亮地哼首欢快的小曲,在橱窗里翻来覆去地寻找,把玻璃挪得叮当响——音量很大,在卫生间都能听见——从架子上拎出一杯甜酒后又端出三碗土豆泥。
用毛巾把衣服擦到半干后梅也没有去餐厅,她僵硬地站在镜子前。母亲晚上的状态堪称诡异,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前梅都无法想象母亲会用如此开朗的语气讲话,她还会哼小曲?之前是不是还滴酒不沾来着?梅的心在胸腔里嘭嘭直跳,与其和这个善解人意的母亲相处她宁愿要以前不近人情的妈妈的打骂,至少那是她所熟知的。
门外再三催促,梅终究在餐桌上坐下来,开动这顿不同寻常的晚饭
汤匙一遍遍搅动碟子里的土豆泥,梅的思绪在“猫头鹰的信”“母亲现在的行为”“今天宣布的发生于明天的大事”上来回切换,停顿间还不忘观察对桌二人的行为工作。调羹到第九圈时,继父咳嗽两声,母亲随即开口。
“事实上我觉得有点遗憾,”母亲低着头,声音从刚刚高昂转变为低沉,“这件事我已经想和你说很久了,嗯…大概是半年前就……我想说的是世事变化无常…就像天气一样…你永远想不到下一刻是清空万里还是乌云密布…好吧,我……”继父打断了她的话。
“你妈妈的父母,就是你的祖父母,和我们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把你接走。…他们其中有一个是医生,应该是正规医院的,就算不是……他们住在哪里来着,卡岚洁拉?”
雨越下越大。在梅听来这声音比万里之外积云中下的倾盆大雨还冰凉,她感到一阵眩晕,耳朵嗡嗡作响,与其说他们在询问自己、和自己对话这更像是一个深渊毫不留情得把她吞噬。梅只能听到自己湿漉漉头发上滴水的声音。
“诺森伯兰郡还是坎布里亚郡,没什么差别……”母亲接话过来补充。
“我去过那儿,虽然地方远了点,但是景色很好,空气也不错。嗨呀!他们是你的亲祖父母,我敢打包票你会和他们相处很好的,他们愿意抚养你!嘿,要我说这是天大的好事!”
梅看看继父,他语气昂扬,说话间胡子还在微微颤动,看起来异常兴奋。不过,开心是应该的,自己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继女,就要被接走了,就在明天。再也不用担心这个麻烦的继女正大光明地在这栋房子里霸占他的妻子对他们的独生女的唯一的爱了,把她塞给祖父母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只需要最后一步她这个“麻烦”就能一了百了了。
梅咬紧嘴唇,抬头直视母亲的眼睛,问:“我知道你可能…并不怎么喜欢我,但是、我的祖父母真的是很好的人吗,好到我从来不晓得他们的存在?”
一对从来没见过的祖父母,在母亲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帮助过这个女儿(或者母亲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想到过他们)如今却想要隔辈养育她?更别提在梅小时候母亲说自己父母在她十七岁就死了。或许他们根本是蹲了大牢,而自己被送去那后或许连义务教育都上不了,甚至让自己干一些非法勾当,毕竟未成年哪怕杀人放火也只用去少管所待上一段时日。这种想法在梅脑子里疯狂生长舞动,她拾起失落已久的想象力,勾勒出一对刚从戒断所出来的老年夫妇(或许是因为年老特批提前出院的),他们不用电话不用邮差专门训练古怪的猫头鹰遣送信件交流。
母亲踌躇了一会儿,小口咽着酒,不停用小勺碰撞碗面发出响声来使这里的空气不那么凝重,她的脸依然红扑扑的,露出一副半惶恐半茫然的神色。
“这是默认吗?”这份沉默使得梅想爆发的怒气霎时转化成了怅然,她说不出话来了,但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失了气势,于是问,“那只猫头鹰也是他们的吗?”
房间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母亲的脸变得扭曲,她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扒拉出一道长长刺啦声,长发随着她动作舞动,像个从地狱爬来狰狞的恶魔。
“猫头鹰?对啊!他们是怪物、养着猫头鹰的怪物!你也是!怪物就应该和怪物待在一起!”母亲歇斯底里喊到,这声音比崩断琴弦的嘶吼还尖锐刺耳。怒吼完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坐下,双手叠放在桌面上,努力用相对平和的语气说,“你属于那里,梅,你不应该和我们在一起…我甚至……”手指一下下摩挲着,犹豫了好一会——直到房里传来小妹妹的啼哭声——她才像下定决心似的,“我甚至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
天空溢出的雨仿佛渗进梅的眼睛里,她努力眨眨眼好使眼泪不掉下来。一瞬间梅想问问卡岚洁拉为什么能吐出这样刻薄的语句来?自己不是她的女儿么?无论多么乖巧她永远都不会带有正面情绪来面对自己,当然啦,这种愤怒、悲伤还是比漠视好的……
至少证明梅是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什么不会活动的死物。
一想到这里,梅硬生生压下去的泪意又涌上来,窒息感从太阳穴蔓延到额沟再攀爬至头盖骨,眼泪真正掉出来后,空虚又把窒息取而代之了,仿佛她是窗外一滴雨经过绵长的下坠汇入激流里。她什么都不想了,不想理性去分析原因或冷静来同大人辩论,只想遵循内心最原始的**问自己的母亲一句。
“永远?”梅问。但她不会听到母亲的回答了,卡岚洁拉捂着脸跑进卧室,直到第二天梅走前也没见到她。
第二天天蒙蒙亮,还下着小雨,梅就出门了。没有换下湿衣服,也没有带伞,只背着一个空荡荡的书包离开了家。
马奇-三月March,梅-五月May,爱珀尔-April,都以出生月份命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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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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