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她以为要飞起来——或者摔下去。
她茫然地摩挲着手里这本崭新,用蓝色的光滑而美丽的缎带打着蝴蝶结包装好的书,上面还散发着麻瓜印刷厂以及树木做成纸张特有的味道,她茫然地试图用人最无知也最天生的触感去感受。手指滑过封面,正面印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女人戴着顶大到吓人的帽子正在微笑,留着齐耳的卷翘短发,书名却完全没有照片上那样洒脱而自由:人流眼泪的一百个理由。她用指间仔细的,柔软的触摸着,能想出几千个类似的名字以及普通的内容,她想不通谁会送给她这样一本书。临近十一月的霍格沃茨已经隐隐开始有着将要下雪的预兆,接连几天都反反复复下雨,不仅惹得那些魁地奇队员们怨声连篇,就连学生们的袍子身上也泛着一股软软的,陈旧的,累年积月混杂在一起的霉味,然而今天,今天却是一个无比美丽,晴朗,太阳闪耀的天气,她现在倘若探出脑袋,从养着学校猫头鹰的塔上往下看,就能看见几乎全校的学生都在庆祝这个久违的来自周围的晴天,远处传来嗡鸣,上一秒还在闪烁,隐约可见的金色飞贼又会立刻狡猾地消失不见,一阵风吹过,她能感受到那是球员们自费买的,最好的,最结实,最耐用,现在最先进的飞天扫把的效果。这样想着,她也就真的这样做了,她紧紧抱着书,大半个身体都试探性地撑在这古老的窗台上,她探出脑袋,感受到冬季的风呼啸而来,头发凌乱,顺着风的方向即将一路狂奔似的,偏偏又固定在这颗古板而木讷的脑袋上,她感受到自己被吹得天翻地覆,形象全无,偏偏脚下一软,靠着双手及时发力才安全撤回来,惊恐之余喘着气,拨开脸上凌乱的发,才发现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在了地上。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要飞起来,或者摔下去——飞,应当是不错的,尽管她压根不爱飞行课,第一学年必上的飞行课里她几乎是个最差的学生,也许有些夸张,总之中规中矩,学校老旧的扫把款式不乐意和她这个新时代的小姑娘接触。但刚刚的风那样大又那样猛烈,她很怀疑当真的不幸掉下去时,她前十几年人生里的麻瓜主义反而会占了上风,然后她就这样真的摔了下去。想了一会,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是很奇怪的,毕竟不管是飞起来,还是摔下去,听起来无外乎都很危险,疯狂,而且丢脸,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脑袋探出窗外了。再低头,书掉在地上,她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
坦白来说,瓦伦狄娜不是一个爱书的人,但平斯女士一定是,霍格沃茨里的每个人,不管是教师还是学生全都知道,对于在这里长期生活的人而言,这是一种常识。瓦伦狄娜至今也记得有一天没课的上午室友芙罗拉难得兴致勃勃地要去图书馆看书,结果中午吃饭时她就忿忿不平地用力戳着盘里的西兰花,金色的蓬松刘海时常被她因为气愤而变大的呼吸吹起来,那天中午芙罗拉把西兰花全都戳烂了,最后也没有吃一口——她当然不会吃,情理之中,一点也不意外。“我只想要知道,”她问,“这老巫婆究竟是什么时候才会被赶出学校去?见了鬼了,好吧,好吧,费尔奇那么爱洛丽丝夫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但那只猫仍然让人讨厌,你们难道不觉得它的眼睛像蛇的瞳孔么。”说到这里,芙罗拉夸张地耸了耸肩,嘟囔着,“那只小畜生…!但平斯女士,她干嘛把那些书看的那么宝贵那么珍惜,就好像跟她的孩子似的,她是不是每天还要给这些书晚安吻啊。真恶心,她甚至连学生们自己在课本上做笔记的行为都不满意。”
于是瓦伦狄娜的记忆忽然就从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而严厉的平斯女士被拉到了芙罗拉身上,也许是因为她们是室友,不管再怎么不情愿也被凑合着一起住了四年,也许是因为卡罗琳常常不怎么说话,而另一个女孩则骄傲自大同时又神情丰富。瓦伦狄娜发现,回忆芙罗拉比回忆平斯女士轻松多了,平斯女士昨天穿了什么衣服,衣服上有什么花纹,平时喜欢干什么,脸上除了发怒以及紧绷着之外还有什么表情是很难想的,但把这些放到芙罗拉身上就很容易了。芙罗拉换了香水,她最近迷上了时尚女巫杂质的新款,尽管名字听起来很诡异——但味道仍然是寻常的,淡到几乎不可察觉并且价格不菲的,也许是因为从来不接触这些,也许干脆就是因为嗅觉不灵敏的原因,反正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差别。芙罗拉倘若知道了她刚刚的所思所想还有问题,那就一定会觉得蠢,一定会嘲弄,她定然要双手环抱,抬起尖尖的下巴,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来,然后说:“我要是你,我就根本不会推开窗,你知道那上面有多脏吗。飞起来还是摔下去,真怪,你这人的想法真怪。”她完全已经能想象出来芙罗拉红润的脸庞以及紧皱的眉头了:那种又开始有点生气,有点觉得自己被冒犯,以及嫌弃的神情和表现,她敢确信这女孩如果知道这些,一定会立刻后退好几步,眉毛尖会微不可查的轻颤,也许是因为习惯,也许是因为每个人生来的差异,芙罗拉颤抖的幅度总要比他人大一些。
她没指望自己会收到生日礼物。
她没指望,或者说她以为自己的礼物早就已经收完了,可想而知的,完全不出乎意料的话她大概会收到六份,今后也会和往常一样变成每个节日的赠礼以及一份责任,瓦伦狄娜当然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收到第七份,难不成梅丽娜还能挣扎着从小小的骨灰盒里钻出来,时隔一年迟来的复活,就为了给自己女儿送上一份生日礼物么。她皱着眉思考了一下那个场景,顿时觉得惊悚异常,于是立刻停止下来,草草把书上的灰尘拍掉就翻开第一页,猜的不太对,但总之也没有很错,上面写着她最熟悉的那种字迹。最恶劣的,最张牙舞爪,最丑陋的字迹,像八爪鱼一般歪歪扭扭,巨大而圆滑的一个字母“S”,是梅丽娜最直观的象征。她几乎是立刻就下意识拿远了点,仿佛被惊吓到,半晌后又缓缓拿近,因为下面还跟着一小串字,写的得体而生疏,上面写着说这是梅丽娜当年初入麻瓜界给自己买的第一本书,却落在她家里,如今作为生日礼物寄还。
瓦伦狄娜几乎是以一种刻薄的心态审视着这行字以及那个“S”的。她凝视良久,久到像是要再也不认识这些,而猫头鹰终于忍受不了主人的迟钝,忍无可忍地啄了啄她的手,她才恍然从梦中惊醒一般,醒来第一句就是,“真奇怪,梅丽娜竟然还有朋友。”想了想,她继续认真地补充:“不错,我估计遗传了她全部的古怪疯癫还有孤僻的地方,回信?不,不用,你饿了吗,我只带了麦片来。”
瓦伦狄娜一边给自己的猫头鹰投喂着麦片,一边继续盯着这些文字,她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和冲动——她不知道如果自己把这本书的第一页打开给平斯女士会怎么样。想起来了,平斯女士最爱穿高领,高领上有一圈花的纹样,细细密密纠缠在一起,瓦伦狄娜晃了晃脑袋,强制性把这一切都逐出脑袋。然而,越是不想要回忆些什么,人就越容易想起什么,平斯女士刻薄瘦削的一张脸直观到如同专门用来装饰青少年海报彰显叛逆的海报般贴在她的脑海里,瓦伦狄娜漫不经心地拿着从餐桌上顺带的麦片给自己的宠物进行投喂。窗外刮来大风,她凌乱的,已经一年任由其生长而再没修剪过的长发又开始胡乱地挣扎,瓦伦狄娜回过头,下意识眯起眼,注视着这样明媚的一个天气,不知为何,她再次想起了那个书名,她今天究竟进行了多少回忆——人类流眼泪的一百个理由。而她不知道第一个理由是什么。
瓦伦狄娜对飞行的不热衷是天生的,从小就展现出来的,而莉莉伊万斯则相反,或者说古怪一些,照她的原话来说就是没有哪个麻瓜孩子在小时候不曾幻想过自己要是能飞起来就好了,憧憬天空难道不是一种人类特有的狂热情节吗,在我小时候,我就常常在秋千晃到最顶点的时候撒开手,让自己飞起来: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女巫。瓦伦狄娜初听到这话的时候觉得很有道理,后来又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这样做,哪怕她心知肚明自己不会摔倒,不会狼狈,不会有骨头断裂一般的疼痛,然而听起来还是很鲁莽,鲁莽又骄傲。在她小时候,在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巫,待在由梅丽娜为中心构建出的麻瓜小家里时,她从来都把这股异样的力量视为像是一颗天上意外掉落的陨石般对待。很像是老魔杖的故事,她想,但她没有高超的格斗技术,也没有精湛的咒语以及丰富的战斗经验,她多像是个意外得到了老魔杖的倒霉人,拿着这根传奇魔杖却发挥不出任何实力,甚至日日夜夜都为此心惊胆战睡不好一个安稳觉,接着她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魔力的时候:她在小溪边胡闹完,手里拿着鞋子,跌跌撞撞地回家,衣角和裤子都湿了,太阳即将落下,接着有一种很像是风的东西轻轻滑过,一切恢复如常,就像是她从未去过溪边,从来也没有逃课。瓦伦狄娜想了又想,只好断定野蛮本来就是每个孩子的天性,只是她不爱飞翔而已。
莉莉伊万斯当上了格兰芬多的级长,有着大多数好学生和好孩子们都有的特质,充满着责任心与集体荣誉感,非要拿什么举例的话,就是学校的老扫把不愿意为瓦伦狄娜这样古怪的孩子服务,却很乐意听千百年来评判标准一点也没有变的好女孩莉莉的话。
瓦伦狄娜天生不热衷于飞行,一切远离地面的事情都不容易让她感到安心,然而莉莉相反,随着年龄增长那种对天空的所谓狂热情节一方面在渐渐消退,而另一方面——大家都知道,有莉莉伊万斯在场的魁地奇比赛,追球手詹姆波特会表现的更做作,更炫酷,当然也更蠢。实际上,瓦伦狄娜认为麦格教授的确是个一直在尽力做到公平公正的老师,但每当这种时候发生,这位曾经也打过魁地奇的女士就总忍不住紧皱眉头然后叹气,不知道是在因为自己手底下轻狂浮夸的学生不满,还是因为些别的什么。麦格教授十年如一月的注重格兰芬多的每一场魁地奇比赛以及分数,别的学院赢了她当然会保持风度,但其实,尤其是格兰芬多的学生们最清楚,院长当然都希望自己的学院能赢,能拿下学院杯。
久而久之,莉莉就再也不乐意去看魁地奇比赛了,不过她个人对此展现出乐观的态度,说反正他们赢了的话,全校都会知道,有时候还没走进公共休息室,她就已经能听到里面的庆祝声了。“这就是格兰芬多!”她想了想,问,“那话怎么说来着,总之,喜气洋洋,傻里傻气,反正我也从来不懂那些飞行技巧。”
瓦伦狄娜伴着这些回忆匆匆穿过回廊,中途经过某些拐角的时候偶尔会有些错觉,总觉得有一抹红发就这样悄然,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悄悄飘过,而她要么是因为不专心,要么是因为分了神而错过了,顿了顿,她决心开始专心走路,一个人的脚步静静走在周末的学校里,她在心里默数:1,2,3,4。每四步就重新一个轮回,又开始重新回到1身上,最原始的1,然后就又是1,2,3,4。
那一天里,瓦伦狄娜不知道在十月二十三日里走了多少个四,只是当她坐在霍格沃茨西边城角塔楼的楼梯上时,天上忽然开始下雪,她就这样翻开第一页。
人为什么会流眼泪。
也是那一天,瓦伦狄娜和即将要升入六年级的西弗勒斯斯内普说话——她就连说话的时候也不专心,注意力分散,她看见斯内普因为坐的实在离火炉太近,所以那张常年绷着的,蜡黄而不健康的脸上凹起的颧骨处一点一点跳动着火光,她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就像是有一颗小火球,一颗永不停止的,红色的锡兵心脏正在他的皮囊里跳动着。另一方面,她嘴上的话也没停,喋喋不休,毫无逻辑,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直到说起那个猜想:飞起来还是摔下去的时候,一直在写周末作业的斯内普终于不再沉默了,和她一样,他笔下动作没停,写的字又小又密,像是苦恼要写的东西即将塞不下,又像是恼火于她说的没完的话题,于是僵硬地打断了,说出来的话有点像是胡搅蛮缠的意味——他说,“这个假设根本不合理,如果这是一道论证题目,我该给你零分。”
“飞起来还是摔下去。一个起来,一个下去,你自己早就在用词里藏着答案了,向上,向下,大多数人都喜欢向上。”
瓦伦狄娜却觉得很有意思,她反复品味,让这句回答拆了又拆,每个单词都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重新拼写着,良久之后斯内普终于忍受不了,他忽然抬头,开口,干巴巴,面无表情,黑色的眼睛活像一块烧焦的碳。他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如果不问还好,然而问出口,瓦伦狄娜就更想要笑了。她终究没有忍住,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微笑,神秘地,像个脸颊上沾到奶油的孩子般指了指自己右边颧骨的位置,轻轻一碰,回了一句更加不明所以的话。
她说。
“你脸上有锡兵跳动的心脏。”
斯内普想了想,最终有点厌烦,有点疲倦,但终究习以为常,带着点嘲弄的意味说着,“啊,无聊的麻瓜故事。”
她不再执着于向上向下这样永无定论的问题了,而是决心一天看一个流泪的理由。瓦伦狄娜天生不热衷于飞翔,对于麻瓜故事却很喜欢。
人流眼泪的第一个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们是如此惧怕这崭新而陌生的世界。因为我们曾如此奋力挣扎,拼命哭泣,只为了不诞生于这世间。
这就是第一个了,最原始的一,从今往后循环往复,她还有99个理由可看。
而斯内普脸上有一颗跳动的锡兵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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