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嘘,嘘,梅丽娜夸张地把一根手指抵在瓦伦狄娜唇边,她浅蓝色的,柔软而利落的短发垂落下来,垂到自己年幼的女儿脸颊边,梅丽娜从来不温柔。梅丽娜从来不温柔,她的手上好像还泛着奶油蛋糕的滋味,充斥着鼻腔,她用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女儿的嘴,却不是要教导她谨言慎行,教她乖巧,顺从以及一切品德,半晌过后她满意地微笑,确认瓦伦狄娜不会再开口,不会再把孩子喋喋不休的好奇心化为话语说出口,变成一个又一个问题。她和她,她们跪坐在花园里,身旁有一颗还尚未栽种进去的小树,铲子被梅丽娜随意扔到一旁,又被瓦伦狄娜拿回来,牢牢收着,握着。“不要说话。”梅丽娜再一次提醒她,然后很缓慢地把身子靠近地面,耳朵紧紧地贴在地上,她闭上眼,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头发被弄脏,就这样紧密地与大地联系着。瓦伦狄娜握着儿童铲子,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安静一些,你得静下心来,你要把呼吸都放的很慢很慢,你会听见自己心脏砰砰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你会听见手腕处的血管正在永无止境地跳动,到那时你就可以听见土地是如何说话的——全世界的土地都说同一种话,我认为这才是所有人类都曾经是一家的证明。”
瓦伦狄娜听不明白,她听不明白,她只能理解最浅显的,最粗糙的东西,她咬文嚼字的习惯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形成的,她默念着这些话,把一个一个单词重新拼写,最后疑惑地说:“我没有听见土地说话啊。如果土地会说话,那为什么其他东西不会说话,如果它会说话,这个世界得变得多吵闹,就像学校课间一样吵。”
梅丽娜直起身,对这样幼稚的话很感兴趣似的大笑,有笑的波纹在她身体里荡漾——就像是朝河里扔上一块石头引起的阵阵水波,有一瞬间,瓦伦狄娜真是对此感到心惊肉跳,莫名其妙。一方面,大人对孩子们来说通常像个巨人,一切的行为,一切的声音都要放大千百倍,另一方面,她又搞不清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但梅丽娜就是喜欢笑,无论如何都喜欢笑,嘴角下面的一颗痣抖啊抖的,她抹掉眼角一点湿润,长长舒出一口气,说:“你怎么会懂,我没指望你能明白。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我记得你喜欢听故事,这个你应该没有听过。”
瓦伦狄娜纳闷:她想,她从来没解释过,再者,她既然不指望,干嘛还要听她怎么理解,干嘛还要说给她听呢。
她握着儿童铲子开始听梅丽娜讲故事,梅丽娜坐在花园里,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场战争打了很多年。有一次呢,在军队驻扎的营地里,将军忽然开始跪下来,将耳朵紧紧地贴到地上,大家都很不理解,也就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来,耳朵贴着:然后。
瓦伦狄娜说:“我明白了,他们听到大地开始说话了。这是个童话故事?”
梅丽娜没管她,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士兵们大惊失色,因为哒,哒,哒,他们听到一种无比整齐划一,无比响亮而有力的声音正在从远方而来,那声音就仿佛激荡在他们的胸腔里,回荡着,那是敌方的军马,敌人要打过来了。”
瓦伦狄娜思考了一会,她说:“这是个战争的故事。”
“所以呢。”
“所以声音是由人类发出来的,那才不是大地说的话。”
“我有没有告诉你,关于大地它其实是一个哑巴?”
哑巴。
瓦伦狄娜猛然从梦中醒来,于是记忆就此断掉,不知道究竟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不知道是前者多一些还是后者多一些,她醒来,直直坐在床上,紧紧抓着被子,就像是还抓着梦中那柄被梅丽娜随便丢掉的儿童铲子。她喘着气,于是刚刚的一切快速流去,消失,像海浪涨潮时那些被抹去的沙子,她再也记不起来,只剩下意外醒来时听到的最后一个词——哑巴。哑巴,她从来不认识哑巴,从来没接触过这类人,虚幻的梦境散去了,远去了,昔日的回忆再也不回来,她喘着气,随手把衣架上的衬衫拽下来。
一分钟后换好衣服的她索性下床到书桌旁看自己今天的课表,一边看一边整理要用到的书以及上交的作业,偶然瞥到在占卜课作业上胡乱编造的那些事件,她自己都情不自禁地觉得荒谬。有些时候瓦伦狄娜会后悔自己当时刻板观念太深,认为占卜课是一门好玩,有趣并且神奇的课程,顿了顿,她拿起羽毛笔,匆匆把几个字改掉,懒得坐下来,就索性上半身弯下来,趴在桌上写,把今日诸事不顺改成了今日会有意外发生。长而乱的头发掉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打理过,然后瓦伦狄娜一股脑全塞进包里,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关于斯莱特林的寝室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点,寝室在地下,所以只有绿色的,阴沉而黯淡的水以及偶尔经过的庞大又沉默的生物,但四年以来,她也会发现仔细观察一下还是能看出来的。瓦伦狄娜凑在冰凉的窗户边,眯起眼看了半晌,觉得大概已经六点多了,接着她回头,看见卡罗琳站在那里,不知道醒了多久。
卡罗琳站在她自己的床头旁,寝室最右边的是芙罗拉的床铺,深绿色的帷幔还紧紧拉着,说明床的主人还没醒,至于第四张床,她们没有第四个室友,就完全当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第四个柜子用来放芙罗拉的衣服,第四个书桌用来放卡罗琳的杂书,到处收集来的古老羽毛笔以及墨水,第四个床则每天被家养小精灵们打扫的干干净净,却从来没有人睡上去。瓦伦狄娜没有这些要用来杂七杂八放到别处的东西,她打理好今天自己要用的一切,回过头,卡罗琳·沙菲克苍白地站在那,还没有换掉睡衣,衣领下面有一个小熊图案。
苍白。苍白的哑巴。
瓦伦狄娜像是刚学会拼词那样把想到的词语拼在一起,她小时候最爱这样的行为,压根不在乎合不合乎常理,她就是喜欢把单词卡上的词花上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拼在一起,然后等待下班的梅丽娜回来接收成果。花里胡哨的纸卡片会堆满客厅的地毯,黄色的苹果,红色的蓝莓,绿色的香蕉,然后梅丽娜微笑,疲惫一扫而空,高跟鞋小心翼翼,像是在玩某种复杂而难缠的游戏一般,又细又长的高跟如同巨人来到了小矮人的国度,灵巧,谨慎地落地在每个卡片的缝隙之间:接着她会来到这小小国度的主人面前,梅丽娜塞弗拉会抱起瓦伦狄娜,随便挑一个她拼的词作为这场游戏的结束。苍白的哑巴。瓦伦狄娜想象出梅丽娜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夸张,轻盈,上扬,最后飘飘然地落地,就像是她把她放到沙发上,梅丽娜会做出三种评价。一是,真荒唐,二是,很好笑,三是,你真厉害,不知道这个词会隶属于那个标准里,也有可能本来就没有评判标准,完全是梅丽娜随心所欲说出来的。瓦伦狄娜那时趴在地毯上,着迷地看着梅丽娜的深蓝色高跟鞋。大家都喜欢反差,比如说一个矮小之人如何盛气凌人,颐指气使,或者一个巨人如何小心,胆怯,展现出非常的敏捷。她觉得很有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她还挺喜欢看大块头海格照顾小动物的,也许有一天海格也能开一门课,试试如何做一个老师,当然她不会参加,在这点上,瓦伦狄娜已经吃够了占卜课的亏。
卡罗琳看上去像是没有睡醒,可能是被她的动静所吵醒——她睡眠质量一向不好,也有可能是因为梦游,瓦伦狄娜不清楚。但还好都不是,所以半晌后对方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抬起头,然后拿起床头的水杯喝了口水。接着她转头,黑漆漆的眼睛,她问:“占卜课?”
她们一起结伴上这门课已经有一段时间,倒不是因为关系多好多合得来,而纯粹是因为两个人都是同一个寝室,再加上瓦伦狄娜每年都会认真做课表。芙罗拉是没有报占卜的,早在这之前她就宣称这完全是无用的课程,只不过她们全都没听劝。瓦伦狄娜点点头,她说:“占卜。”
于是卡罗琳沙菲克疲惫地喘了一口气,背弯着,就好像占卜课早已经是她们之中一句默契的暗号,瓦伦狄娜侧头看着卡罗琳,斯莱特林寝室的光线太少太暗,她们谁都没有开灯,于是她只能看见卡罗琳的小半张侧脸以及被堆起来的衣领,只留下小熊图案的肚子部分,她看见她柔软的,长长的睫毛,眼睛是黑色的,但不是那样黑,掺着一点原本就有的棕以及后来的绿,瞳孔是褐色的,亮晶晶的,眼睑是一片湿润的红,余下的则都是白,一片长久以来的苍白。四年以来瓦伦狄娜很少这样仔细观察卡罗琳,她想,她总看上去那样苍白,也许就是因为卡罗琳的唇色很淡,是因为她看上去太疲惫,还没有等瓦伦狄娜进一步细想,卡罗琳就走上前来,她看见小熊图案走近,卡罗琳说,“你写完了么,反正我昨晚绞尽脑汁也还没写完。”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顾着盯着那只熊,从包里拿出作业,却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小熊。”说完的第一秒她究竟觉得后悔,连带着也没有抑制住捂住嘴巴的动作,但卡罗琳没怎么在乎,也没有多想,她拿着作业往自己的桌边走,边走边说,“芙罗拉的是兔子,我觉得我们两个反了,应该换过来。不过她不同意,她说兔子多可爱。哈。”然后瓦伦狄娜想起来,终于反应过来,卡罗琳和芙罗拉是好朋友——她和这两个人一起待在寝室四年,睡衣从三年级开始她们就在穿,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才着重关注,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会忍不住说出来。卡罗琳写好之后,她恍惚接过自己的作业,无意间看到了卡罗琳的。上面写着今日诸事顺遂,她觉得埃斯科拉庇俄斯教授大概不会喜欢这样。
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如果占卜本身其实还算的上一门很有意思并且友善的课程的话,那么教授这门课的教授,埃斯科拉庇俄斯先生就成了学习占卜课的最大阻碍之一——显而易见的,和其他高年级选修课的教授一样,他并不常常出现在餐桌上,更多的时候都乐意待在自己顶楼的一间窄小办公室里,并不是校方故意苛待排挤他,而纯属他的个人爱好。这句话是他的原话,当然,就算他不解释,学生们也不会真的因为误解了这一点而义愤填膺,实际上,不少选了占卜课程的人都厌恶地把这间办公室称之为老鼠窝,久而久之,要是谁遭了难,不幸地要被课后叫过去,负责传话的那个学生只要幸灾乐祸或者怜悯地说起这个词,大家就全都心知肚明了。约谈是埃斯科拉庇俄斯教授另一项小众而同样讨人厌的嗜好:他坚称,如果想要学好占卜,想要真正沾到一点皮毛,那就要用一种完全虔诚敬畏的心去学习,所以如果谁上课不专心了,交的作业实在太敷衍,就免不了课后被叫到办公室里灌输一大堆以爱占卜爱学习为中心的思想灌输。总之,这位占卜学的教授性情古怪,行为严谨苛刻,拥有一种把再有趣的东西都变成像宾斯教授说的历史的魔力。对于这一届的学生而言,上占卜课很折磨,上清早的占卜课就更折磨,瓦伦狄娜光是一想到待会厚重的窗帘被拉下,教室内只剩下水晶球折射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光线就心烦,她老是会因为这些头疼,所以只好总让卡罗琳坐到外面的位置,她坐到里面,趁教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用窗帘或者外套遮挡。
莉莉每次听她抱怨都要忍不住笑,有一次,笑完之后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他有点像是喜欢梅布尔教授的样子。”
梅布尔是麻瓜研究课的教授,当初早早就被瓦伦狄娜跳过去,对这门课毫无兴趣。她想了又想,也没有什么印象,只好缓慢地说:“哦……哦,听起来真怪。”
是很奇怪。埃斯科拉庇俄斯教授为人阴沉孤僻,有些时候瓦伦狄娜会认为比起占卜,他也许更适合去教授算数占卜——埃斯科拉庇俄斯对占卜固然热爱,然而古怪的地方就在于他并不真正对此感到狂热亦或者无理由的相信,相反,他完全把这当成是一种全理性,可以被辩证,讨论以及反驳的学科,就像是精妙的数学。所以选修这门课的学生其实很少感受到神奇或者玄妙,大多时候都只会因为上这门课而昏昏欲睡,瓦伦狄娜想了半天,觉得很难想象他去喜欢霍格沃茨里其他的教授:他要怎么约会呢,难道是坐在暖融融,洋溢着情侣气氛里的帕笛芙夫人茶馆里和梅布尔教授大谈特谈关于命运,书本以及魔法的起源吗,他会不会把那些掉在茶里惹人嫌的彩色亮片也认为是命运的又一启示?
她悄悄把这些想法说给莉莉听,对方听了之后笑得更加大声,接着又说:“不一定。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通常都是埃斯科拉庇俄斯教授去找梅布尔教授,可他既没有带花,也从没有别的什么的东西,更是从来没注意过形象——哦,是不是我的麻瓜因子又在作祟了,还是说巫师们的爱情别具一格?”
很长一段时间里,麻瓜因子是她们独创的暗语以及一个小玩笑,这还是四年级时莉莉上完课后提出来的,她简单,潇洒地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在中间加上一条线,左边的半个圆里写上麻瓜,右边写上巫师。她说这就是每一个从麻瓜家庭走向霍格沃茨的学生们的内心。那时候斯内普和她们还能和谐地坐在一起,避着平斯女士偷偷讲话,斯内普说:“它们互相排斥?”
莉莉说:“才不,它们互相兼容。其实,巫师的孩子们也一样,那些自称是纯血的斯莱特林也一样。”她把胳膊张开,比划的很大很大,很夸张,她说:“这是一个很大的世界呀!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伦敦的巫师生活在麻瓜们的伦敦,英国的巫师聚集在英国的土地,我们是站在一起的,大家都是人,大家其实都是麻瓜!”
然后他们三个人就因为大声喧哗而被平斯女士粗暴地赶出了图书馆,莉莉手忙脚乱地一把拿上自己画圆圈的纸,带着她尚未成熟的理论,观点,以及激情澎湃的演讲,和瓦伦狄娜以及西弗勒斯一起被平斯女士赶了出去。
老实说,瓦伦狄娜一直觉得斯内普始终没能明白这句话,或者说就算是明白了他也仍然下意识排斥。可能是因为最后的那句我们都是麻瓜实在太刺耳太响亮了,换作是她,换作她有这样的人生,也许她也会更爱魔法世界的。他在这里是有天赋的,是厉害的,是有伙伴有目标的,但如果一旦回到麻瓜世界,一旦失去魔法,那么昔日的一切就会再也不回来,瓦伦狄娜想,魔法,多神奇的东西呢。
卡罗琳沙菲克围好围巾,遮住自己苍白的面颊,然后瓦伦狄娜匆匆回过神,拿起包,打开寝室门,和她一起去吃早餐。
今天的第一门课是占卜。
想着,瓦伦狄娜又开始头疼了。
她们并肩走在一起,直到卡罗琳习以为常,自来熟地把冰冷的手塞进瓦伦狄娜黑色袍子的口袋里。
她顿了顿,就仿佛是被冰块的温度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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