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也许因为私人立场而有失偏颇,从而充满臆断色彩,但它突出了西弗勒斯自生至死都是典型斯莱特林的观念,将他本人从后人描补的为爱牺牲的圣人形象中解放出来。
至少多洛莉丝是喜欢且愿意赞成的。她眼中的他,不像她自己,生命意义单调到只剩下一段求而不得的感情,辗转两世无法释怀。一个向往过至高无上的实力、追随过挑战死亡的疯子的人,固然偶尔会为园中的百合驻足,却不可能不再仰望头顶的星空。
就像现在,一个带着故人眉眼的男孩能牵动他所有的情绪吗?她说不能。
哈利·波特确实特殊,但所有人都认为他特殊,不独西弗勒斯一个;全校学生都会关注他,全体教师都会关爱他,西弗勒斯仍不是个例。她始终怀疑他曾和邓布利多达成过类似保护哈利·波特的约定,以他的个性和喜好,除了不断接受任务,他可能会自己主动表示些什么吗?如今身份很合适,她倒要亲眼看看。
多洛莉丝这番自认看破虚妄抓住真相的优越感一直保持到哈利·波特第一节魔药课结束。西弗勒斯的当堂三问,因为刁难意味过重,课后在学生中传开。后两问不算很难,第一个问题超纲又表述不严谨,格外引起她注意。
金穗花(Asphodel①)根粉加入艾草(Wormwood)浸液会得到什么?一杯混合液而已,什么也算不上。生死水(Draught of Living Death)的原材料不只这两样,更别提还有固定的熬制手法,作为教师的西弗勒斯不该这样问,如果他仅仅想考察哈利·波特的预习成果。
她极力阻止自己深思,因为想到的东西越多,越显得她自以为是。这一刻,她再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为什么她执意要把西弗勒斯当做一个格局开阔的人。
如果你爱的人不爱你,那么比起另有所爱,一个谁也不爱的对象无疑会给你一丝安慰。
她就曾手握这丝安慰沾沾自喜。然而现在看来,它是那么微弱,那么可鄙,那么悲哀。
当天夜里,多洛莉丝孤身潜入魔药课教室,站在白日西弗勒斯的位置,拿出自己准备的一套材料。
她没有金穗花,没有艾草,只有一捧月露花(Moondew),两朵雏菊花序(Head flower of daisy)②。以它们为主药同样可以制作出生死水,这个配方问世于西弗勒斯死后第七年。
整整一锅蓝色的药剂最终完成,从中起出一满杯,和坩埚轻轻一碰,她无声道一句“干杯”,回到宿舍一口闷掉。
带着花草余香的液体穿喉入腹,强烈的疲倦从内脏流向四肢,诱使着她尽快舒展身体阖目入睡;但与此同时,她脑中的意识一直十分清晰,旁观大半生理机能渐次停滞,却失去了阻止的权力。她感觉自己好比一只被困于□□的幽魂,半死不活,生不如死。这等分裂又矛盾的体验,与其说像活尸(the living dead)③,不如归于死灵(the dead life)。
好在它到底是睡眠魔药,困意终于侵蚀她的意识,送她进入神秘莫测的梦乡。至于明天的课程,她已经做好了因翘掉被处罚的心理准备。
次日多洛莉丝尚未睁眼,便感受到了耀眼的日光。她用手搭住眉骨,盯着天花板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里是校医院的病房。
“上午好,默里小姐。”庞弗雷夫人走到她身边:“起来喝□□力滋补剂(Invigoration Draught),就能立即去上课了。”说着她递来一只半满的玻璃杯。
“我……”多洛莉丝不晓得该怎么问,只能先故作无知打听情况:“我怎么了?”
“你不清楚你自己怎么了?算了,不为难你这赫奇帕奇了。”庞弗雷夫人无奈一笑:“就我所知,是今天一早,你的室友发现无法叫醒你,只能齐力把你送来校医院。按照西弗勒斯和我的讨论结果,你应该是服用了一副催眠的药剂。”
她半是责怪半是疼爱地点了点多洛莉丝:“你这孩子,以后别乱喝东西了,特别是不认识的魔药。”
多洛莉丝没把她的叮嘱放在心上,反而被一个名字攫住全部注意力:“西、斯内普教授也……”
“对,还有他。”庞弗雷夫人倒也不隐瞒:“你昏迷时,他建议直接用苏醒剂(Revive Potion)或清醒剂(Wideye Potion)把你强行唤醒,但我觉得威根维尔德药剂(Wiggenweld Potion)相对温和,用起来更合适。最后我选了我的方案。他虽然没再反对,却也做出了预估,你恐怕得延迟到今天中午左右才能醒。现在十一点一刻,他还真没判断错。”
“这样啊。”多洛莉丝咂咂嘴,确实一股子药味。活力滋补剂仍被她端在手里,那它只能是上一剂药的残留。
“哦,还有。”庞弗雷夫人从围裙兜里掏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包装:“离午餐时间还有一会儿,饿了的话,就吃口巧克力,补充点儿糖分,或者你寝室里有零食?”
“没有。”多洛莉丝摇头。心理上,她早过了热衷口舌之欲的年龄。饮下滋补剂,她还回杯子,也接受了庞弗雷夫人的善意:“谢谢夫人!”
“去吧,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
“谢谢,再见!”
离开校医院,多洛莉丝站在二楼楼梯口,犹豫要不要上一层楼,去参加早已开始的魔法史课程。其实她不是很想去,宾斯讲课数十年如一日,不提她已经学习过一遍,私下自己看书查资料也能轻易赶上进度。
那她现在去哪儿呢?她等着移动楼梯落稳,选了其中向下的一座,顺顺利利地下到底层,经门厅进入庭院以后,一路溜着城堡墙根走,最终停在一扇被铁栅栏锁死的透气窗外。
娓娓不倦的男声经窗户向外飘,清晰地讲述着一些魔药学常识,比如坩埚类型、药瓶规格。显而易见,这是一年级新生入学以来的第二节魔药课,西弗勒斯的音调平稳从容,教学对象大概是拉文克劳和赫奇帕奇。
多洛莉丝满足一笑,拂开被惊扰的虫豸,枕着手臂仰躺在草丛中。
耳朵边是她百听不厌的声音,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蔚蓝晴空,这一刻,她心中异常充实,被最纯粹的喜悦,就像终于将死于毒蛇之口的爱人从地狱中带回的俄尔普斯,一路不转头地走出黑暗,重见人间却似降临天堂,每一抹阳光,每一缕清风,每一颗尘土都是千金不换的瑰宝。
两瓶药剂的共同作用下,多洛莉丝不能更清醒了。她睁着从这辈子的父亲那儿继承的蓝眼睛,直视太阳直到落下泪水。默默将它抹掉,她忍不住细想,她有多久未曾流泪了。
哲人赫拉克利特曾说,灵魂生于水,水生于土,反过来灵魂之死为水,水之死为土。所以干燥的灵魂最轻,最能飞离泥土的牵制,超脱死亡的命运,从此自由自在,不灭不朽。
可她却觉得,湿润的灵魂没有什么不好。见光流泪,证明她身体可感;悲喜而泣,证明她心中有情。比起在无尽时空中游荡,她宁愿生生世世都被束缚在土地上,最后化成水,化成土,和这世间她爱过的、恨过的、记得的、忘记的、认识的、陌生的人融为一体,成为后代立身立命的基底。
“喵~”一声轻柔的猫叫打断了多洛莉丝漫无边际的思绪。
“是你啊。”她侧过头一看,不禁微笑起来。
作为城堡管理员费尔奇的宠物,每天分担着主人的工作任务,这只被命名为洛丽丝夫人的猫,无疑讨不到大多数人的喜欢。也许因为眼下,他们之间没有身份冲突,多洛莉丝意外地发现,其实它也挺惹人怜爱。费尔奇可能不是个好饲主,明明厨房的家养小精灵乐意在任何时候为任何生物提供食物,它依然骨瘦如柴,毛色暗淡,如同营养不良,命不久矣。
雌猫也把脑袋一歪,黄色的眼睛像两颗打磨过的锆石,传达出轻微的好奇,无法理解她为什么独自藏在草丛里。她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又捋了捋她脊骨突出的后背,在它露出享受的神情时,点住它黑红色的鼻端。
“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其他人啊。”她的脸上腾起一片薄红,依稀竟有种不得不对朋友交底的忐忑和激动:“你听——那个正在教室里讲话的人啊,你有多爱吃鱼,我就有多爱他。”
下面三个注释乃私人考据瘾下产物,可以略过,不影响阅读。
①Asphodel人文版本译为水仙,比较通俗,但也容易和Narcissus弄混,专业一点的可以是金穗花或日光兰,总之属于阿福花科(Asphodelaceae)而非水仙的石蒜科(Amaryllidaceae);
再加上水仙鳞茎有毒,这里放弃人文版本译法,改为金穗花,也更容易让人想起荷马《奥德赛》里的相关故事,总之是一种在神话中生长于死亡国度、与灵魂紧密相关的植物,可以和生死水的药名对应,不必牵扯到斯内普懂不懂花语的问题。
②此配方出自《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视频游戏。
③Living Dead是包括吸血鬼和僵尸的黑暗物种;Dead life是个人拼凑,即死了的活物,大致等同于Ghost,和前者活着的死物相反。此处意图对应男女主——西弗勒斯说自己是行尸走肉,多洛莉丝认为自己是游荡世间的一抹不死幽灵。
(单章小三千则双更,后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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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死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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