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学校都是一座微缩雨林,有着自己森严隐秘的食物链。
贝丝·艾博所在的这所高中也不例外。
食物链顶端是篮球队员和啦啦队员,中间是各类社团骨干和成绩优异者,而底层,则是像她这样,既不惹眼也无害,仅仅作为背景板存在的浮游生物。
有时候,贝丝会盯着教室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吊扇叶片发呆,思考每一个处于底端的生物都会思考的问题。
究竟是谁设定了这森严的等级?
若按达尔文的学说推演,或许人类至今仍未摆脱原始丛林的逻辑。那些在远古时代凭借繁衍优势占据高位的基因,仍在1997年延续。
倘若灵魂也有重量,能用某种天平衡量出价值的高低,那自己是否仍会沈在秤盘的最底端?
当然,贝丝从不认为自己灵魂的砝码就一定更重。只是此刻,她面前正飘浮着一个轻飘飘的灵魂,或者说,幽灵。
讲台上,安德森女士的声音平稳,像无菌室里的恒温气流。
“因此,理解反函数的关键,在于认识到它并非两个独立的函数,而是同一组关系的两种视角。”
激光笔的红点在幕布的两个图像间移动。
“看,y = f(x),描述了一个因果过程。而 x = f????(y),则颠倒了这个因果,让我们得以回溯。”光点划向那条作为对称轴的虚线,“它们在图像上关于 y = x 对称,是彼此的镜像,共享同一条命运轨迹,却走向相反的方向。”
“f(x)是什么?”
幽灵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讲究的英伦口音,不属于这里任何人,倒有点像贝丝外公的口音。语调里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白痴式疑问。
贝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没有转头。过去一周,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只有她能看见的灵魂。
第一次遇见这个幽灵,是在家附近。
她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放学,凭空浮现一个男人站在路中央。贝丝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扭动车把,尖叫着捏紧刹车。
预想中的碰撞并未发生。自行车带着她,径直穿过一个虚幻的身体。
于是贝丝发出了第二声尖叫,随后连人带车,昏迷在柏油路上。
那两次尖叫,显然也让幽灵明白了,这个女孩,能看见他。自那以后,他便开始围绕她的生活阴魂不散地转悠。
贝丝采取了最原始的应对策略,无视他。不管幽灵说什么,她都当自己是聋子,是瞎子,是面对一团空气。
此刻,幽灵正漂浮在她左侧的过道上,离地一尺,一身样式古怪的黑色长袍无风自动。阳光穿透他墨色的发丝与整个身体,不曾留下丝毫痕迹。那双过于明亮的灰色眼眸,正空茫地注视着幕布,试图搞清楚上面那些符号到底意味着什么。
安德森女士继续兢兢业业地授课:“然而,并非所有函数都有反函数。前提是‘一一对应’——每个y值必须唯一对应一个x值。而这个符号,”光点落在 f???? 上,“它不代表负一次方,是反函数的特定记号。”
“那个符号。”
幽灵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微微前倾,虚幻的手指隔空描摹着 f????。
“那个小小的,悬在上面的是什么?一种规则吗?为什么它在那里?”
他灰色的眼眸里是不加掩饰的茫然,像一个新生儿第一次注视自己的手指:“然后图像就要翻转了?为什么?”
贝丝闭了下眼。
真是个蠢到无以复加的文盲。
“蠢货。”她对着空气,无声地翕动嘴唇。
“什么?”同桌萨拉立刻蹙起眉头,像只被侵犯领地的小兽,迅速将笔记本往自己那边挪了几寸。
贝丝猛然回神,脸颊如同被焰火灼烧一般。
“不,不是说你!”她慌忙摆手,压低声音辩解,“我在说那个函数……”
“贝丝?”
安德森女士的声音让教室的空气瞬间凝结。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她身上。
她抬起头。
“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现在,请保持专注。”
贝丝点了点头,脖颈像是生了锈的合页。重新埋下头时,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幽灵已飘然移至窗边,慵懒地斜倚着窗框。
察觉到贝丝的注视,他回以讨好的微笑,随即又轻飘飘地落回她身旁的空气中。
“我就知道你能看见我,别装了。”
她继续装聋作哑,也没有再看他,只是默默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
笔尖落下,用力到几乎要戳破纸面,开始在空白处演算课后练习。
办公室的谈话极尽简短。安德森女士认为贝丝近一周的学习状态堪称断崖式下跌,希望她尽快调整,迎接六月份那场决定很多人命运的夏季大考。
幽灵就漂浮在安德森女士身后,对着贝丝夸张地挤眉弄眼,模仿着女士严肃的表情。
尽管这幽灵是个白痴,贝丝也会承认他生前一定是个帅气的蠢货。而帅哥做起鬼脸来更是不计形象的用力,所以格外好笑。
贝丝抿嘴,竭力憋住笑,可惜失败了。她实在没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她不相信有人看见那么丑的鬼脸会不笑。
“认真点,贝丝!”安德森女士皱起眉,实在不明白,这个往常安静得像含羞草的女孩到底怎么了。
贝丝盯着自己运动鞋的鞋尖,一言不发。她该怎么解释?难道说“谢谢您的关心,女士,但我走神是因为一个不知道多少年前死去的英国幽灵在模仿您”?
安德森女士见她沉默,变成缩回壳里的蜗牛,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贝丝,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如果你想找人谈谈,我就在这里。我也希望你能尽快调整过来,你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学生,我不希望看到你掉队。”
“我明白,安德森女士。谢谢您。”贝丝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哽咽,“我会努力专注的。”
她几乎是逃出了那间弥漫着粉笔灰和咖啡因气味的办公室。
走廊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将光滑的漆木地板切割成明暗相间的长条,就像她厌恶的钢琴键盘。只能说父亲不回家而选择在公司提供的公寓里休息的唯一好处就是她再也不用练琴了。
“贝丝,你的演技真不错。”幽灵和她并行,戏谑的声音擦过耳畔。
贝丝猛地转头挥拳。
什么都没打到。
“你碰不到我的。”
那个幽灵少年就漂浮在她面前,背对着光,他抱着手臂,脸上是那种她已经开始熟悉的欠揍表情。
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骑自行车的影子拉得很长。母亲今晚又要加班校稿,家里只有她和满墙的书籍。那些由她母亲亲手筛选编辑然后推向全世界的别人的故事。
贝丝真的受够了,决定展开自救。
她从厨房摸来几头大蒜,用红色编织绳串成歪歪扭扭的项链,煞有介事地挂在床头。
房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她被熏得眼泪直流,几乎无法呼吸。
可幽灵只是好奇地飘在项链旁边,皱着鼻子问:“好臭,你喜欢用这种味道做熏香吗?”
贝丝简直要晕倒了,为什么幽灵能闻到臭味却不会被大蒜伤害?她可是看驱魔书上写着大蒜会让幽灵发出痛苦的嚎叫。
不甘心的她,又打开平板电脑,在一家号称教会认证的网店下单买了一小瓶圣水。
又一周后,快递终于送到。她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对着正在书架上研究她数学作业的幽灵猛地一泼。水珠穿过他身体,无力地洒落在木地板上,只留下一滩不起眼的水渍。
雷古勒斯惊讶地转过头,看着正握着空瓶气喘吁吁的贝丝,迟疑地问:“原来,你是在试图驱逐我?”
他有些挑衅地说:“大蒜是对付吸血鬼的,神水是给小孩子洗礼用的,而且你买的这似乎只是加了盐的饮用水。”
“够了!”贝丝猛地转过身瞪他。
“别得意!我可是认识一个真正的女巫!她比你这种连实体都没有的幽灵厉害多了!”
雷古勒斯漂浮的动作微微一滞。
真正的女巫。贝丝发誓她没吹牛,她所说的女巫叫赫敏·格兰杰。她们曾是邻居,是整个童年时代共享秘密的玩伴。
寒冷的冬日,赫敏张开手,就能让飘落的几片雪花静止在半空中。赫敏让贝丝也张开手,她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手掌心就开出一朵小黄花,散发出清香。赫敏甚至还能召唤猫头鹰,十一岁暑假,赫敏家紧闭的窗户撞晕过几十只猫头鹰。
贝丝一开始以为赫敏是迪士尼里的公主。毕竟她能和小动物交流,虽然只是猫头鹰,但那可是几十只猫头鹰呢。赫敏还能在冬天让手心开花,让雪花暂停去。这不是公主是什么呢?
好吧,原来是女巫。那几十只猫头鹰都是来给赫敏寄开学通知信的。
赫敏后来去了那所用猫头鹰寄信的魔法寄宿学校,她们只能靠书信联系。赫敏的信里总是充斥着魔法史魔咒学这些贝丝似懂非懂的词汇,但她知道,赫敏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是强大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解决幽灵问题,那一定是赫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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