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人策略

雷古勒斯优雅地倚在对面的托亚餐椅上,注视着她吹灭蜡烛。他也微微倾身,对着空气做了一个同步的吹气动作。

“我今天看了那个肌肉男孩一整天。”

他的声音和唱片机里沙哑歌声同时浮起。

“下午三点,他在B区一号球场独自练习投篮,喝一种蓝色包装的功能饮料,商标是头咆哮的野兽。五点半,和女友在咖啡店吵架分手,饮料泼了他一身。”

“另外,他正在申请改修英国文学课,因为他听说你们这门课的老师给分松,容易拿到好成绩。”

他打了个响指:“巧了,你也选了这门课。”

贝丝没有回应,盯着蛋糕上开始融化的糖霜。

就在她眨眼的间隙,雷古勒斯的身影已如雾气般弥散又凝聚,悄无声息,越过餐桌。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要触到她的额头。

他声音压得很低,像午夜收音机里偶然收到的暧昧频道:“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去拜访你在利物浦的父亲。查明他此刻确切的位置,正在见什么人。”

妈妈起身去调整唱针的位置,音乐声稍稍变大,她哼着歌,手指随着旋律敲击着宜家餐桌光滑的表面。

嗒,嗒,嗒。像某种倒计时。

贝丝感到右下颌的智齿开始悸动,是深埋在血肉里最顽固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顶破牙龈钻出来。

“成交。”她说。这个词像一颗坏掉的牙齿,从她嘴里脱落。

言语脱落的刹那,万物停滞。唱片机的歌声被拉成一道悠长的尾音,妈妈哼唱的调子凝固在唇边,连窗外试图溜进的风都僵在原地。

只有他和她,存在于这片被魔法割裂的时空里。

雷古勒斯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王子邀请公主跳舞的手势。

贝丝迟疑地伸出自己的手。

然后,握住了那只手。

不是穿过,不是虚幻的影像,而是实实在在的接触。在过去的尝试里,她的手只会徒劳地穿过他那虚无的身影。

冰冷的触感顺着她的指骨攀爬,奇妙地镇住了牙床深处的痛。他们交握的指缝间,渗出月白色的光晕,像深海里会发光的浮游生物。

贝丝心头一惊,疑心这是某种献祭的开端,需要她用灵魂或寿命来交换。

不过无所谓了,溺水的人不会挑剔救生圈的款式,只要雷古勒斯能帮到她就行。

两人松开手的瞬间,凝滞的时间轰然重启。唱片机的歌声猛地拔高,冲进副歌,妈妈的手指完成下一次敲击,窗外的风也重新流动。

次日,正午时分。

食堂里飘着油炸食品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贝丝独自坐在靠窗位置,小口吃着蔬菜沙拉,生菜叶带着冰箱的凉气。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手边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像枚温热的硬币。

雷古勒斯优雅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别吃草了,能量不足会影响你待会儿的表现。”

“听着,吃完后,别走你常走的那条近路。绕一下,从体育馆东侧那条林荫道回教学楼。”

雷古勒斯以一位正在布棋的棋手口吻说明探查到的信息:“肌肉男刚刚结束游泳课,正在冲澡。根据水流量、更衣室距离和他通常的磨蹭程度计算。”

他微微歪头,运筹帷幄:“你以正常速度走过去,会在体育馆正门口,恰好遇见他擦着头发走出来。”

“哇,”贝丝挑起眉毛,叉子戳着碗里的番茄,“数学进步神速,看来不能再叫你蠢货了。不过这巧合会不会太明显了。”

“世界上最好的巧合,都是精心策划的结果。”

雷古勒斯轻笑,目光掠过她鼻梁上的眼镜,“把它摘了。然后,行动。”

贝丝走上那条不常走的林荫路。梧桐叶的影子在她身上流动,像水底的波纹。她的脚步有些发僵。

“肩膀放松,贝丝。”

“你不是去赴死,只是散个步。把呼吸放慢些。”

贝丝深深吸气,试着照做。草木的气息涌入鼻腔。

“注意,目标出现。三点钟方向,体育馆正门。”

“他看到你了。低头,看脚边的落叶,数三下。”

贝丝立即低头,视线落在几片卷曲的梧桐叶上,心中默数:一、二、三。

“抬头,平视前方,假装刚发现他。给他0.5秒的意外对视。”

贝丝抬头,正好撞见亚历克斯走出体育馆。他金发湿漉,毛巾随意搭在颈间,运动服敞着,露出被水珠浸润的锁骨。看见她时,他擦拭头发的动作慢了一拍。

“就是现在。”

他的声音像最终指令:“微微点头,角度不超过三度,嘴角上扬。对,保持0.8秒。然后移开视线,继续走,别回头。”

贝丝的面部肌肉按照指令完成了一套微小而精确的动作,颔首,然后给出一个短暂如萤火的笑,随后移开目光,继续前行。

雷古勒斯继续下达指令:“右手轻轻把头发拨到耳后,动作自然,2秒左右。”

她跟着照做。动作流畅轻盈,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别到耳后,露出清晰的侧脸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颈。阳光跳跃在她微动的发梢和细腻的皮肤上。

那不是计划好的2秒,可能更短,也可能更长。贝丝的余光看见亚历克斯的头发还在滴水,蓝色的眼睛像雨后洗过的天空。

空气里有淡淡泳池消毒水味,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很好。”转过弯,雷古勒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

“他停下来了,在看你的背影。”只有雷古勒斯自己知道,在刚才那精心策划的几十秒里,他全部的注意,半点都没分给那个白痴肌肉男。

听到这句话,贝丝呼出一口气,脸颊有些发烫。

午后的文学教室,贝丝在惯常的靠窗位置坐下,刚翻开笔记本,身后就传来座椅轻微的吱呀声。

空气里带进一丝清爽的沐浴露香气,亚历克斯来了。她记着雷古勒斯的叮嘱,没有回头,只将笔记本又翻过一页。

教授在黑板上写下今日的课程主题:幽灵战争实验。

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声音远不及雷古勒斯吵闹,“幽灵战争?”他站在老师旁边,身形挺拔,指尖轻点着黑板上那个词,“听起来像在叫我。”

坐在后面的亚历克斯望着窗外,眼神涣散,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分手后,他经常走神,换修文学课也是为了躲避阿曼达。

“我们总以为记忆是忠实的保险箱。”教授的声音带着午后的困倦。

“但这个实验告诉我们,记忆更像是被反复书写的羊皮卷。”教授说话时,注意到贝丝今天摘下眼镜,露出清亮的眼睛,这个改变让教授暗自点头,这孩子确实到了该注意形象的年纪了。

第一次上文学课的亚历克斯在下面慌乱地翻动书本,试图找到相关章节,书页被他翻得哗哗作响。

理论课一向无聊,看着下面哈欠连连的学生,和刚换修课程找不到教材内容的新同学,教授决定让她最喜欢的学生来介绍:“贝丝,你一向预习得很充分,请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个实验吧。”

贝丝站起身时,窗外的梧桐树影正在她摊开的书页上轻轻摇晃。

雷古勒斯摆出耐心倾听的姿态看着她。

“巴特利特让剑桥的学生们阅读一个印第安民间故事。”她的声音清澈地落在安静的教室里。

“有人与幽灵并肩作战,归来后宣称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可就在他说话时,突然倒地,黑色液体从嘴角涌出。”

她稍作停顿,同学们发出极轻的抽气声。

“最后一句是:人们高呼,他死了。”

教室里响起窸窣的低语。

亚历克斯脱口而出:“就这样?”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和雷古勒斯的问句重合。

贝丝的目光掠过雷古勒斯,再转向亚历克斯:“正因它的平淡,才成为完美的实验材料。几周后,学生们复述的故事都变了形,有人删去了幽灵,有人美化了死亡。但所有人都记得结局:他死了。”

教授赞许地注视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觉得她今天把头发别到耳后的样子格外清爽:“这正是图式理论的精髓,我们都在无意识地篡改记忆,让过去符合当下的认知。”

亚历克斯恍然大悟地点头,咧开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哇,这么复杂?贝丝,你真行,这么难的东西都门儿清。”

他挠了挠金发,补充道,“你真是个聪明女孩。”

“聪明女孩”。

这个词像子弹,轻轻击中了她。脸颊有些发烫,她只微微笑了下,低声道:“没什么。”便转回身。课桌下的手却悄悄握紧,指甲陷进掌心,用微痛确认这份真实。

她没注意到雷古勒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泛红的脸颊。

亚历克斯突然举手:“老师,如果连自己的记忆都不可信,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教授对学生之间的互动很是欣慰,微笑着说:“这正是巴特利特留给我们的思考,或许我们该学会与不确定共存。”

“啧。”雷古勒斯的声音在贝丝耳边响起。

“你不觉得他才是真正的蠢货吗,这都要问?”他的身影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些,直至触到贝丝的肩膀。

贝丝没搭理雷古勒斯这句挖苦,成功的余韵让她处于亢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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