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古勒斯作出撇嘴表情。
作为回应,贝丝猛地用力,砰地一声狠狠关上了储物柜的铁门。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走廊里回荡,引得周围几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同学纷纷侧目,投向她的目光里充满惊愕。
贝丝在一道道目光中感到脸颊发烫,迟来的难堪让她死死咬住下唇。
她一把抓过书包,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视线和那个讨厌的幽灵一起甩在身后。
她必须证明自己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尤其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幽灵。
午餐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像一锅煮沸的浓汤。贝丝端着餐盘,目光习惯性地在密集的桌椅间巡梭。她看见了同桌萨拉,正和几个戏剧社的女生坐在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萨拉对面还有个空位。贝丝走过去,轻轻将餐盘放在桌上。
“嗨,萨拉。”她的声音不大,恰好能穿过桌面的距离, “我为课上那句话向你道歉,我当时真的不是在说你。”
萨拉抬起头,笑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迅速收敛成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表情。“哦,嗨,贝丝。没事,我相信你。”
对话就此终结。
萨拉重新低下头,用叉子专注地戳着沙拉碗里的生菜叶。她旁边的女生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聊天的音量刻意压低了几分。
贝丝沉默地坐下,开始对付自己盘子里那块干柴般的炸鸡块。
萨拉加快了进食速度,几乎是狼吞虎咽地解决了剩下的午餐。然后,她端起几乎没怎么动的沙拉碗,对着同伴们匆匆说道:“我吃好了,我们去外面晒晒太阳?”
“好啊!”
“走吧走吧。”
几个女孩如蒙大赦,迅速起身,餐椅腿与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她们像一阵风似的离开,留下半桌的冷清和贝丝盘子里那块孤零零的炸鸡。
贝丝的叉子停在半空。她看着对面瞬间空荡的座位,眉毛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了扬,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很受伤。这种程度的回避,她早已习惯,几乎成了日常流程的一部分。
她只是,不知道此刻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看来你的同桌,患有无法与你共同呼吸一片空气的急症。”雷古勒斯的声音幽幽地在她身旁响起。他不知何时飘到了萨拉刚才的座位上,优雅地交叠双腿,单手支颐。
“好在有我陪你呢。”
贝丝没有抬头,只是用力切着那块炸鸡,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回敬:“闭嘴。吃你的空气去。”
对雷古勒斯而言,读懂贝丝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若把她比作书籍,那么她完全是一本简单易懂的少儿科普读物。
为课堂上微不足道的失态而懊恼,为储物柜前和异性不经意的对视而心跳加速,以及,为自己的父母许愿。
贝丝的愿望是让她的父母恢复正常。雷古勒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模糊中听见了这句话,然后就有了意识,就能在世界上随意游荡,甚至只要他愿意,还能透过贝丝的眼睛观察一切。
也许他是个榕树精灵也说不定呢?
毕竟那棵榕树非常古老。
小时候,贝丝总爱爬到粗壮的枝干上,父母就在树下并肩站着,仰头看着她。当她鼓起勇气从高处一跃而下时,父亲总能稳稳地接住她,母亲则会在一旁笑着拍手。那时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一地斑驳的温暖。
在她升入高中以前,周末的固定节目是全家外出。有时是去那家总是飘着黄油香味的意大利餐厅,父亲会帮她切好牛排。有时是自然历史博物馆,在巨大的蓝鲸骨架下,父亲能讲出每块骨头的名字,母亲则在一旁微笑着整理她被风吹乱的刘海。
随后父亲升职调任到利物浦,就像是短暂的冒险,每周五晚,他都会带着一身风尘和不变的礼物推开门。
后来,他回来的间隔从一周变成两周,然后是三周。玄关那双爸爸的专用拖鞋,渐渐被灰尘覆盖。
妈妈对此异常平静,既不争吵也不追问。
母亲原本是远离厨房的,他们家的晚餐要么由父亲料理,要么来自外卖。可近来,她系上了那条崭新的围裙,开始对着平板电脑上的食谱,在灶台前笨拙地尝试。
这很不正常,要知道妈妈可是曾经宣称厨房是创造力的坟墓的人。
她做出来的食物时咸时淡,烤焦的鸡翅和夹生的苹果派时常出现在餐桌上。母亲会沉默地吃着,然后问:“味道怎么样?”贝丝总是点头,无比怀念父亲在厨房里哼着粤语歌,锅铲与铁锅碰撞出的热闹声响。
贝丝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甚至开始反复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从高高的榕树上纵身跃下,却不断下坠,树下的父母走开了,走得很远,再没人接住她。
就像爱丽丝跳进兔子洞的瞬间。
[alls down a rabbit hole]
根据韦氏词典,该短语现在多指落入或陷入一种复杂奇特或难解的状态或情况。
就像现在贝丝.艾博。
跳进了一个在校园被人当怪胎,在家庭面临父母可能情感破裂的糟糕处境。
所以,几周前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榕树下,许下一个幼稚的愿望,希望一切能回到从前,希望父母能恢复正常。
结果什么也没回来,除了雷古勒斯,这个聒噪八卦还有点笨的失忆鬼魂。
而今晚,是她十七岁生日。父亲承诺会回来。她本想借这个难得的聚餐,让父母坐下来,好好谈一次。
但他失约了。
他的祝福通过黑色的电话线圈传来。
“贝丝,生日快乐。”
父亲的声音从遥远的信号那端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
“临时接到公司的紧急派遣,抱歉赶不回去了。”
她握着手机,指节发白,目光落在母亲开开心心打开蛋糕盒的背影上。
电话那头传来火车站广播的回响,伴随着父亲程式化的歉意:“给你买的蛋糕我托你妈妈拿回去了。”
“妈妈也买了蛋糕,和你买的一模一样。”贝丝轻声打断,嘴角扯出一个不成弧度的笑。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对不起,贝丝。”
她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发抖,却刻意让声音保持平稳:“没关系的,爸爸。工作重要。”
挂断电话后,她转身对母亲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爸爸不回来了。”她不想让母亲看出自己的失望。
母亲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唱片架,“我来放个歌。”
她妈妈是个典型的文艺青年,最爱听自由鸟,出身于同样典型的英国中产家庭,外公是严谨的律师,外婆是受人尊敬的医生。生活优渥一路顺遂的母亲,不可思议地在大学爱上来自唐人街的黑发黑眼男人。
趁着母亲背对着她在唱片架前翻找的间隙,贝丝任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她看着餐桌上那两个一模一样的蛋糕盒,银色的缎带在宜家那盏标准化的吊灯下反射着光泽。
这个家的一切都来自宜家的展示间。被母亲用白色桌布精心盖住的利胡特餐桌,周围配套的托亚餐椅,还有墙上那组埃克比托德搁架,上面摆放着毫无个性的装饰品。
一切都是模块化的,可拆卸的,随时可以打包带走,不留一丝生活的痕迹。
贝丝不由得想起赫敏家那个总是飘着烤饼干香气的厨房,橡木餐桌边缘被岁月磨得温润。想起外公外婆家那座老房子,每个角落都塞满了带着故事的旧物。
那些地方才有家的味道。
“找到了!”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快,将唱片放在唱机上。黑胶开始旋转,《自由鸟》的前奏缓缓流淌而出。
妈妈拆开两个完全相同的包装,露出镜像般的黑森林蛋糕,连糖粉撒落的形状都如出一辙。
多么讽刺,他们连表达爱意都变得如此标准化。
她沉默地看着妈妈点燃两个蛋糕上完全相同的十七根蜡烛。火苗在宜家吊灯的标准化光线里显得格外微弱。
“许个愿吧,亲爱的。”
愿望?那个希望家庭恢复正常的愿望,不仅没有实现,反而让一切变得更糟。她还能许什么愿?
她直接俯身,一口气吹熄了所有蜡烛。两缕青烟扭曲着升起,在标准化照明的空气里艰难地缠绕,最终还是各自消散。
她忽然想起爸爸教过的一句中文诗,春蚕到死丝方尽。发音拗口,意义对她而言更是一片混沌。她并不理解那蚕为何至死还要吐丝,也不明白爸爸怎么能像这青烟一样,从这个家散去呢?
爸爸的根,深扎在利物浦唐人街龙轩餐馆油腻的后厨里。他是被咕嘟冒泡的汤汁和隔夜剩米饭养大的。
优异的成绩成了他的竹竿,撑着他跃出那片油烟,撑他走进大学,也跌进金发女孩清澈的眼眸里。
父亲与许多他同源的男人截然不同。他对所谓的香火传承姓氏延续表现出一种近乎冷漠的轻视。恰恰相反,或许正是自身作为异乡客所遭遇的种种不便与审视,让他固执地希望女儿能彻底融入这片土地。
他坚持让贝丝跟随母姓,取名贝丝·艾博。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尽力抹去女儿身上可能招致区别对待的东方印记。好在贝丝的容貌几乎是母亲的复刻,除了那一头继承自父亲的浓密如鸦羽的黑发。
但根系还留在那片油腻的土壤里。这让他痛苦。他把这痛苦变成了长长的木板,敲打在贝丝的指关节上。
“重新弹!”他说。
二手立式钢琴前,弹错一个音符,戒尺便会毫不犹豫地落在她的手背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她通常紧紧咬着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她知道,哭泣只会被父亲视作软弱没用,继而招来更严厉的责罚。
他希望通过这些开阔她的眼界,让她站在更高的起点。
贝丝明白的。也许父亲的华人基因还是延续在她身上,她固执地相信这是为她好。
以后应该是两日一更,最近比较忙,抱歉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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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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