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2月29日 科克沃斯
圣诞节好像从未降临过这里。
玛丽只在二年级的暑假来过这儿一次,那是——八年多以前的事了,她不得不掰着指头数了一遍。伊万斯家的街区变化很大,换了庭院式的新路灯,柏油路被改铺上砖石,周围的绿化面积也扩大了,差点叫她没认出来。她在记忆中的几幢房子边徘徊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个原本写着“伊万斯”的门牌。
对了。她停下来,才突然想起,报纸上似乎写过,那个大难不死的哈利·波特现在由他的麻瓜姨妈家抚养。难道是说,伊万斯夫妇已经不在了吗?
她望着眼前新漆的白色树篱,心里好像空了一小块,他们都是好人。而且,事情变化得未免太快了。
不过,她不是来追忆似水年华的,玛丽抬起头,让早晨寒冷的空气充满鼻腔。那座废弃磨坊留下的烟囱,仍然耸立在阴沉的雾气中,像一根巨大的、不祥的路标。
她径直朝它走去。
离开了家家户户门口的圣诞树,和道旁装点的彩灯,沿着荒草蔓生的河畔,一路向北,直到看见一片破旧的砖房。短靴踏在鹅卵石地上,发出“嗒嗒”的沉稳响声。她路过了一个也许已经冻死的流浪汉、一个倒在街边的宿醉者,还有一排排黑洞洞的窗口。一街之隔,时间在这片下等街区仿佛是凝固的。
玛丽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科克沃斯,这座灰蒙蒙的工业城镇,虽然那时它是莉莉的家乡。这其中的原因,足够盖斯凯尔夫人再写一部《南方与北方》。这里干冷浑浊的空气、灰暗低矮的天空和被房屋挤满的天际线,都与她成长的环境迥然不同。可是后来,和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她也爱上了一个北方的男人。
尽管这并没有让科克沃斯变得显著的可爱起来,但毫无疑问,给她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野。当她穿行在街巷中间,看到的不再仅是呆板无趣的笔直道路和密不透风的砖房。就像走进一座记忆迷宫,她在想象中寻找着西弗勒斯留下的身影和脚步。
蜘蛛尾巷。玛丽拐了进去,目光搜寻着那扇熟悉的窗户,脏兮兮的,但完好无损,好像它从来没有破碎过。
然而,这也不是她今天的目的地,它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但不是现在。她目不斜视地匆匆经过,像一个最平常的麻瓜一样。在她发现附近的傲罗,或许,也是傲罗发现她以前。
即使是妓女、赌棍和酗酒者,也有一座教堂。
在那根高耸的黑色烟囱下,玛丽毫不费劲地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穿过荒芜的前院。岗亭里空无一人,应该出现的管理员,或许正醉倒在哪个肮脏的角落。圣诞节还没过去多久,这个时间,在沙夫茨伯里的教堂,每天都有不重样的庆祝活动。吃蛋糕、唱圣歌,或者聚在一起做手工活,从早到晚,都是谈笑和孩子们的嬉闹。然而,这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玛丽裹紧了身上的风衣,绕到灰扑扑的教堂背后,那儿通常是附近居民的墓地。
光秃秃的树杈狰狞伸向天空,这里肉眼可见的缺乏维护。年久失修的墓碑在干枯的荒草丛中东倒西歪,蜘蛛在十字架上结网,玛丽扫视一圈,立刻发现了她的目标。
这座灰白的坟墓洁净崭新,在荒僻、破旧的墓园中简直突兀,而且,只有这块墓碑前放了一束鲜花。
一束柔软洁白的水仙花,就像刚从盆中摘下。可它似乎经历了一场飓风,花枝欹斜、东倒西歪。
玛丽蹲下身,手指从花瓣上抚过,它像最光滑的一片丝绸,触手生温。她把花束理顺,让它们朝向墓碑的方向。她抬起头,心尖一阵细微的颤抖。
艾琳·普林斯·斯内普
生于1937年4月18日,卒于1977年12月27日
我必行在宽阔之处
这是西弗勒斯的字迹,是他亲手用魔法刻的。她一秒就读完了那短短几行字,但又像是最难解的一本书,让她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由地伸出手,但没有碰到墓碑,只是隔空缓慢地描画,像在描画他的轮廓。突然,她的指尖碰到了一层波动的空气。她惊讶地定睛看去,在墓碑上,刻着名字和生卒时间的大片空白中,渐渐浮凸出一行闪闪发光的银色小字。她默默读出来——艾琳·普林斯·斯内普,霍格沃茨高布石队队长。
这就是她在短短四十年生命中,曾经取得的最高成就吗?
玛丽站起来,抽出魔杖,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一样。
那篇毁了她整盘烤肠煎蛋的短新闻——本报讯,备受争议的新晋斯莱特林院长西弗勒斯·斯内普,疑上任不满四个月即遭傲罗逮捕。阿不思·邓布利多于昨日现身魔法部,并未对其属下教师的嫌疑问题做出任何回应。本报记者将持续为您关注——她此刻正站在它的第一现场。
“原形立现。”
不足两天以前的魔法痕迹,清晰展露在她面前,这就是法律执行司在圣诞假期兼周末还要刻苦加班的原因。以西弗勒斯的能力和谨慎,如果暂时拿不出证据突破霍格沃茨的高墙,迫切需要先斩后奏的话,他们错过这一天,就很难再找到机会了——这一天,他母亲的忌日。
他那时候说,她走在圣诞节后,但没能挺过那年冬天。当然,这很容易调查,这座无人看管的小教堂保存着居民档案,傲罗尽可随意翻找。简直再高明不过。在霍格沃茨,衣食无忧,所有必需品都能靠邮件采购,如果他非得离开学校,自然也有许多种办法伪装。上一回,不就证明了,傲罗没能给他造成伤害,那个袭击了他和隆巴顿家的食死徒,至今依然在逃。可猫头鹰不能代他扫墓,而在这片小小墓园、这具牢笼,一切变形咒和复方汤剂都毫无效果。因为——谁还会来看望死去的艾琳·斯内普呢?除了她留在世上惟一的儿子。
于是,他们在这里埋伏着、窥伺着,守株待兔,他来了,带着献给他母亲的水仙花束。他也许有所防范,但显然没能预料敌人的决心和筹谋,这里强大的反幻影移形咒,今天都没有彻底解除。
他们竟敢在母亲面前抓走她的儿子。
不可饶恕。
玛丽攥紧了魔杖,她的杖尖迸出明亮的火星,她的心中燃起冰冷的愤怒。
1973年8月4日 科克沃斯
伊万斯夫人准备的下午茶,是软乎乎的巧克力松饼和一大盘刚出炉的蜂蜜焦糖曲奇。
一上午,她们在莉莉的房间一起做了会暑假作业,又玩了好几轮飞行棋和噼啪爆炸纸牌,除了更年长的那位伊万斯小姐中途莫名其妙地闯入,又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开外,一切都很完美。莉莉给她展示了铺满半床的毛绒玩偶,还有各种精致的小玩意儿。玛丽的目光被桌镜前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她走近去,发现那是一朵盖在玻璃罩下的永生花。皎洁的百合绽放在暗红的丝绒上,玻璃罩内还在不断飘落细碎的雪。
真美。
“噢,是上个圣诞节,西弗送我的。”镜子中的莉莉从背后走来,“他说是用一种给草药保鲜的魔法做的。”
“斯内普?”玛丽瞪大了眼睛。
她还以为,像他这种人,只会送魔药和书呢……
莉莉“噔噔”从楼上跑下来,气呼呼地坐到桌旁,当她母亲询问地看过来时,她抿紧了嘴唇。“佩妮说她不下来,”她硬邦邦地说,“她说她才不要和一桌子的——她、她说我的朋友都是,我是想把家里变成——”她不断地看着玛丽,吞掉她姐姐不友好的词。
对伊万斯家的姐妹关系,玛丽并不放在心上,只拿勺子一颗颗挖起松饼上的蓝莓。伊万斯夫人皱皱眉,叹了口气,她把剩下的甜点装进盒子,放进小篮里。“算了,”她说,“我送去给斯内普夫人吧。”
玛丽一下抬起头,那枝永生百合立刻占据了她的脑袋,“斯内普?”
“噢,西弗勒斯就住这附近,在河边的蜘蛛尾巷。”莉莉咬下一块曲奇,一边解释,“梅林,我们从没说过这个吗?”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莉莉!”
“哦,好吧,也许是这样。”她露出一点像是对不起她的神色,“我想他没兴趣谈这个,在学校里。”
他何止是没兴趣谈这个?玛丽心想,斯内普的嘴简直安了声控开关,只有莉莉·伊万斯的声纹才能打开,只要玛丽一加入话题,他就立马自动上锁。有时候,他们一起在黑湖边的山毛榉树下做功课,她远远地走过来,看到他和莉莉正谈得高兴。可一听见她的脚步,他就摆出一副不耐烦,又好像高深莫测的表情,不肯说话了。他还总拿余光瞟她,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忍不住,以为玛丽看不出那是嫌弃她打扰了他们似的。
不过,他恐怕料不到,他越是做出这副抗拒的姿态,她就越热衷于惹他生气。当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有时,她就故意和莉莉谈些女孩子才了解的话题,或者假装兴奋地霸着她,不停地叽叽喳喳。这时候,看到他自己把自己孤立,暗地里咬牙切齿的郁闷表情,那可真是相当愉快。
现在,她就打算再耍一次这样的把戏,看看他蚌壳似的嘴里,究竟藏掖着什么秘密。
“那我是不是该去看看他?”玛丽用一种天真的口气说,“既然我都上这儿来了,莉莉,你刚才不还说,有个草药学的题目得问问他吗?”
“哦…”莉莉迟疑地咬了下唇。“毕竟我们也还算是朋友吧?”玛丽征求似的说,“不去是不是不太礼貌?”
“噢玛丽,你们当然是朋友,西弗也会高兴你来看他的。”他才不会,她心说。莉莉转向了她的母亲,“妈妈……”
面对小女儿的恳求,伊万斯夫人显然毫无办法。“好吧,女孩儿们,”她说,“不过你们可得跟紧我,不许乱跑。”
大成功,玛丽在心里欢呼一声。而且,伊万斯夫人的态度让她嘴里的松饼都好像没那么香甜了——为什么她们不能自己去,得由大人领着,还要紧跟着她?
就像即将踏上一段刺激的冒险一样,玛丽热切地期待起来。
她这股天真的兴奋劲,直到拐进蜘蛛尾巷的巷口,都没有消退,这种可怪的勇气,倒无愧于她的学院身份。她还没见过,在她极为有限的阅历中,贫穷、肮脏之类的词汇,都只存在于书本上。所以,这里绝不讨人喜欢的臭水沟、坑坑洼洼的鹅卵石地面和街边游荡的路人,对她来说,也只像是风格新奇的游乐场——她忍不住左顾右盼。
“莉莉,低下头,别跟他对视!”伊万斯夫人低声呵斥,侧过半身,挡住两个女孩。“夫人,他怎么了?”玛丽被她拢着,好奇地问。“他——”伊万斯夫人停住了,她没法跟13岁的孩子解释那人一看就是个瘾君子。“他不像是好人,”她只能说,“你也要小心,亲爱的,这个地方……”
既然如此,斯内普为什么要住在这儿呢?一种本能的明智阻止她把这个问题说出口。玛丽沉默下来,她年幼的心里终于感觉到一点异样,于是这条街巷上方阴沉狭窄的天空,也终于让她不大舒服了。
12号、13号、14号……“就快到了。”莉莉小声说。她们经过一扇扇黑漆漆的狭长窗户,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有些只是一片死寂,有些则晃动着不祥的人影。脚步声前后交错,碰在鹅卵石地上,很轻,却又显得突兀的响。不知为什么,玛丽感到一种危险的预兆,像是马上会下一场暴雨,有什么东西正在伺机靠近,它就要发生了……
“啪!”刺耳的破碎穿透蜘蛛尾巷可怕的平静,莉莉发出尖叫,就在她面前,酒瓶和玻璃窗同归于尽,碎片四处飞溅,她惊吓得跳起来。
接着,好像只在一秒钟内就发生了,房门“嘭”的打开,一团黑影飞出门外,滚下楼梯,重重砸在地上,砸出几英尺。当黑影颤抖着撑起来的时候,伊万斯夫人也发出尖叫。玛丽这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受伤的小动物,从凌乱的黑发和沿着额头流下的一股鲜红血迹中间,抬起一张灰黄的瘦脸,那是13岁的西弗勒斯·斯内普。
又一声闷响,他被自己过长的衣角绊倒在地。这无疑是个严重失误,因为闷雷般的隆隆脚步和咆哮声逼近了,像有上百头半人马奔腾而过。“你这个——”“托比亚!不要!”夹着女人的尖声哭叫。“邪恶的小杂种!魔鬼!滚出——”“西弗勒斯!快向爸爸道歉!”“滚开!婊//子!!”
她被一脚踹倒在地,那个蜷成一团的瘦弱女人,看上去,就是斯内普的母亲了。因为斯内普像颗炮弹般爆起,飞身扑去,替她接下一记重重的猛踢。女人发出长长的哀嚎,像翅膀折断的海鸥,在最后一圈盘旋时,一声坠落前绝望的嘶鸣。那个男人,看起来比巨人还要高大凶残,再次高高扬起了酒瓶——“西弗!!”伊万斯母女一同冲了上去。
玛丽呆呆站在原地,大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而外界的声音——杂乱的碰撞、尖锐的叫喊、痛苦的哭泣,也都迅速离她远去。她的冒险、仙境和兔子洞,一瞬间化为齑粉。那个瞬间——从被鲜血粘连的睫毛下面,斯内普的目光直射过来,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他阴冷的黑眼睛,让她一下脊背发凉,像被一条危险的毒蛇缠上脖颈,又像是——他在说他完全知道,她是特意带莉莉来看他笑话的。
不,不是这样的。
她想朝他大喊,却只虚弱地踉跄几步,迟缓地摇头。他恐怕根本没看到,因为下一秒,他就从地上弹起,扑向他的母亲。他的背影,拖着不合身的衣摆——那都不能说是衣服,他像披着窗帘布就出了门——显得异常滑稽。可在玛丽看来,这一刻,却像长角水蛇昂扬的双角,像大鸟翼蝶扇动的翅膀。他忍痛抽紧的身躯,像一条受伤后盘踞的龙。
她为什么要撺掇莉莉?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她怎么会产生那样的念头?那样幼稚、鲁莽、轻率,伤害他的尊严、亵渎他的苦难。他的尊严和苦难,就像一部荡气回肠的希腊悲剧,像在暴风雨中迎着闪电高飞的海燕,在她眼中,是如此崇高,如此庄严。和罗马神殿一样宏伟,比头顶的星空还要深邃。那是人类永恒的自我提升和意义追寻,不屈不挠,在一个非凡的个体身上的体现。即便最终是伊卡洛斯的羽翼,从太阳下坠落,也丝毫无损那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当玛丽从西弗勒斯身上读到一整部《悲剧的诞生》时,她的爱情就随之开始了,更令她一发不可收拾的是,与此同时,她的爱情似乎也就结束了。
从第三学年起,他们原本就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朋友关系,就彻底走到了尽头。她毕竟还不足够成熟,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单纯,所导致的沉重错误。她甚至庆幸于他的仁慈,至少没有施加报复。她不再去那间地下教室,也不再去黑湖边的树下,渐渐的,似乎莉莉也察觉到两人的心意,不再把他们凑到一块儿了。
她逃跑了。可她心里积攒的愧疚与渴望,却只在与日俱增。她把越来越多的目光放在他身上,悄悄地,观察他怎样走路、怎样读书,怎样对付不听话地、三番五次从耳朵后面滑落的头发。他挥舞魔杖的从容、他在坩埚前的自信,仿佛无所不能,还有他总是充满坚毅、决心和尊严的眼睛,她看得越多,就越能找到她喜爱的地方。
直到这年圣诞节,她和莉莉对坐在床上拆礼物——暑假结束时,莉莉和她姐姐大吵一架,这是她头一次在学校过节。她打开一个淡绿色的小盒子,“哇”地惊叫一声。
那是一只精巧的玻璃灯,雕刻成一束婀娜盛放的嘉兰百合,在晶莹剔透的花瓣里,流动着燃烧的、金红的火焰。
这是斯内普送给莉莉的圣诞礼物。而玛丽,她没有给斯内普准备礼物,也没有收到他的,她为这种同谋的默契卑劣地松了口气。
然而,她得到了更重要,也更想要的。她得到了和斯内普之间的三个秘密。
只有13岁的玛丽,凭她敏锐的眼睛和心灵,从两朵百合花中窥探到一颗少年暗藏的真心。斯内普喜欢莉莉,不只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当这个念头石破天惊地击中她时,她才发觉,她也喜欢上他了。
尽管他们现在在走廊迎面相遇,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可在玛丽心中,他们两个的内心前所未有地贴近。这世上还能有第三个人吗?她理解他那潦倒的家庭带给他的痛苦和挣扎,她看到了他对青梅竹马隐秘、青涩的憧憬,而他也知道,她为自己的天真和软弱,一直对他负疚于心。
她被这种虚幻的密切感深深地诱惑了。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偌大城堡,在青少年热闹又实则孤独的内心里,他们就是彼此的空气朋友。在无限、无禁忌的想象中,成为最圆满的另一半。
命运好像编织了莫比乌斯环,从他们结束时,才真正得以开始。
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夫人的小说《南方与北方》,一个北方新兴资产阶级工厂主和南方乡绅女儿的爱情故事
“我必行在宽阔之处”,出自《旧约诗篇》
斯老师身上真的有种受难殉道气质的美……高尚的苦难是最能吸引人的一种特质,所以从古希腊到现当代无人不爱美强惨,此事在尼采《悲剧的诞生》中亦有记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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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爱丽丝梦游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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