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五十三

杜蒂那是无意中发现的——托特姆吉卡,怪物、恶魔,毁灭性的存在。

当时她结了婚,嫁了人,从王宫中搬出去,有一个自己的新家。但她不快乐。

很难说清这感受从何而来。

她依旧拥有一切,甚至比以往更多。但她不快乐。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干瘦,贫弱,唯唯诺诺。天才作曲家——岛上的人这么夸赞,但其实并没有多好听。她内心是瞧不起这个人作出的音乐的。可父亲夸赞他。

掌管这个国家的、至高无上的王这样说道,于是她也逐渐对自己说,或许他的乐曲中确实藏有一些她体会不到的存在。

可她还是感受不到,却让自己爱上了他,于是他的音乐也变得与众不同。

父亲对她说,我的好女儿。杜蒂那高傲地抬起头,披上婚纱,戴上钻戒,将手伸给那个干瘦的男人。

她从始至终都是这么听话,纵使性情骄纵,却也会爱上一个男人,成为对方的妻子。父亲心满意足。

杜蒂那并不常待在她的新家。她出入街巷,舞台奔走,宴会游玩,和她丈夫的亲密仅限于表面。她时常从梦中惊醒,睡梦中她陷于泥沼,不断下沉。她拼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与她手掌相贴的确是她丈夫的手,轻轻地、毫不用力地,把她往更深处推去。

她精神不好,曾经素来关心她的父亲却对此视若无睹,好像一无所察。可她曾经是被他捧在掌心的女儿。

芙洛蒂蹦蹦跳跳的拿着礼物从她身边跑过去。杜蒂那看着她晃动的金发,像从前的自己。

她坐在可洛可洛的房间里小口地饮着酒,可洛可洛试探性地对她说道,解除婚姻关系?

她顿了顿,说,虽然他确实没什么好的,但也没有非分开的理由。

可洛可洛沉默地看着桌上的红酒。

杜蒂那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曾经,她觉得可洛可洛有些可怜。父亲的宫殿好像是个会吃女人的地方,她的母亲,可洛可洛的母亲,都不幸罹患疾病逝去。她对母亲的死并未有太大感触,因为环绕于她周身的荣耀来源于父亲手中。母亲无论是活着还是死着,对她都无太大影响。

而可洛可洛不太一样,父亲并不怎么重视她。失去了母亲,她更是一无所有。这世上总是会有一些小可怜存在,杜蒂那认为可洛可洛就是那个小可怜。

而现在,她觉得她们所站着的天平两端逐渐趋向平衡。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路上看见德尔塔大骂芙洛蒂“谄媚”,她握紧双手,不知为何产生了些许气急败坏的愤怒。但她一直是那个温柔的姊姊,于是她没有骂德尔塔,她只是对芙洛蒂说,德尔塔的妈妈快要病死了,她心情不好。

大概就是这样的劝慰吧。

想起德尔塔也要失去母亲,她的内心升起一股胜利的窃喜,方才的那句谄媚,似乎已不能对她造成伤害。但一离开王宫,想到要归家,她又开始心情沉闷。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专走那些羊肠小道。平时她很乐意在街上与民众们聊天,但现在她懒得应付。

杜蒂那就这样一路走到城市外围,到达废墟边缘。

她没怎么来过这里。据传废墟这边原本是旧王与他的子民们生活的地方,后来发生巨大的灾害,也有说是战争,总之是不好的事,然后当时的王换了新的地方继续他的统治。

她疲倦地找了块石头坐下去,心里浮现出可洛可洛的话,解除婚姻关系。

也并非做不到,她琢磨着,她是杜蒂那,艾蕾吉亚一流的歌手,最受宠的王女。只是和一个男人分开而已。就算那个男人是天才作曲家……可他的曲子并不好听,为何无人提出质疑呢。

她开始畅想未来,和男人分开后,她要开很多场演唱会,从早开到晚,唱到嗓音发哑喉咙发痛。然后要尽情跳舞,舞步踢踏踢踏,跳到夜幕降下,太阳升起。她还很年轻,有无限的生命力。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

她想着想着,不知觉站起来,开始独舞,喉咙里发出美妙的嗓音。她很久没这样唱过了。

她觉得很愉悦,身心舒畅地躺在地上,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渐渐地睡着了。梦中她被引领到一个奇妙的国度,奇形怪状的音符与倒悬着的天空城市,她于其上漫步,兴致正浓时往下一瞥,看见海中有一张巨大的嘴巴,嘴巴中间是不可见底的黑洞,而那黑洞正缓慢朝她逼近。

杜蒂那猛然惊醒。

有一张纸不知从何而来,覆盖住她的眼睑。

她眨眨眼,抬手拿下纸张,发现是一张乐谱。

这就是能召唤托特姆吉卡的乐谱。

当时她并未唱出声来,只是在心里哼唱了一小节,不适感袭来。她向来有些警惕,这段乐谱来得莫名,于是杜蒂那仅仅只是把乐谱放进口袋,天色将晚,她要回家了。

她准备提出离婚的事。可是男人却准备好了鲜花与灯光,说为她写了一首新曲子。杜蒂那心骤然一软,心想他其实也没做什么罪无可赦的事。

这个时候,白天所思所想的一切,又忽然莫名淡去了。

她想她是这个国家的王女,一举一动都被臣民所关注着。忽然地提出离婚一定会造成很多猜测。父亲说不定也会失望地看着她,当时在婚礼上他露出了那么满意的神情,这是他一手选定的。

她不断地思来想去:她是幸福的,有爱她的父亲和兄弟,有能和睦相处的姊妹,有听话的丈夫。不管怎么想,从哪种角度看,她都是幸福的。她没必要解除婚姻,唱歌和跳舞,结婚了依旧也可以做。

她把乐谱的事完全忘记了。

她把全部心神都放在说服自己要接受这段婚姻上。

她发现她怀孕了。

杜蒂那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她倏然觉得人生好像就这样走到了头,但找不出缘由。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新生命,她觉得自己还那么年轻,为何忽然腹中便有了新的生命。

她开始变得焦虑。怀孕让她的身体开始走样,孕吐反应也来得猛烈。但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是正常的,没什么好担忧的。

父亲很少来看她,芙洛蒂会唱出很好听很好听的歌声,而她的丈夫也整日沉迷于作曲。

她整日打着瞌睡,大脑的思绪断断续续,成不了一个连贯的想法。抚摸着日渐隆起的小腹,她倏然想起早逝的母亲。她想:母亲当初怀着她时,又是何种想法?

她不间断地想起母亲的墓碑,灰黑色的石头刻着她的姓名,诞生时间与逝去时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留下。她模模糊糊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也会唱出好听的乐曲。

毫无疑问,她对音乐的遗传天赋来自于她,因为她听过父亲的歌声。

杜蒂那积压着抑郁的情绪对可洛可洛说,“我会不会也很早的去找母亲?”

可洛可洛的手颤了一下,低垂着眼,小声说,“不会的……”她又坚定了语气,道,“不会的,你不是父亲的妻子。”

杜蒂那下意识感觉可洛可洛的话有奇怪之处,可她无暇去想。

她生了两个孩子,双胞胎,男儿。

从昏睡中醒来,得知这个消息后,她意外地没有很开心,甚至有些失望。她认为他们无法继承自己的歌喉和音乐天赋。

两个男儿很吵,杜蒂那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内有二十五小时都把他们丢给保姆带,可她在国民和父亲心中是温柔的王女,最有耐心的王女,会爱人的王女。她永远不能这么做。她必须经常关注这两个孩子,照顾他们,喂养他们。

似乎是有了这两个孩子,父亲对她的关注度又重新上来了几分。不过她已不会为此如以前那般开心。生育仿佛夺走了她的一些情绪,疼痛又似乎赠予了她某些情感,她学会用更加冷冰冰的眼神审视世界。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在被一个巨大的社会齿轮欺骗。

她不可能如同之前那样唱歌跳舞,不仅是因为要带孩子,更因为父亲有了新的疼爱对象——芙洛蒂。

她看着芙洛蒂,感觉无数次在看见以前的自己。

原来她是可替代品。

曾经围绕在她周身的赞美,如今同样地围绕在芙洛蒂周边。

原来她并非独一无二。

她并非害怕自己歌技的退步,也不是恐惧荣耀的离去——或许有些,但生命循环流转,音乐也如是,总得有新的生命力加入进来才能让它蓬勃发展。她只是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发生——在她结婚之后这样发生。

杜蒂那有些恶心到反胃。

她愈发觉得自己只是在进行一场角色扮演,一出家庭戏剧,一个被固定好的角色。她自身的意志并不重要,因为早有一股更为庞大的意志在这座岛屿上盘旋,除她之外的每个人都是这股意志的集合体。

你要礼貌,你要温柔,你要得体。你很善良,你很漂亮,你很听话。你该恋爱,你该结婚,你该生子。她以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王女,其实也只是小小齿轮的一环。甚至就算她消失了,也会立马有新的补上。

原来那场婚宴,是她早已被父亲编制好的命运中所能抵达的最高点,因此才要精心梳妆涂抹,华丽打扮。至此之后她作为女人的生命将不断滑落,从顶点至深渊。

无数双眼睛看着她,那是一场只属于她的一场风光大葬。

可洛可洛抱着崩溃的她说,姐姐,我们逃吧。

逃吧,逃吧,姊姊。我和你,逃向远远的天际,无垠的大海。杜蒂那推开她的手,尖叫,能逃到哪里去!我们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我结了婚,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了孩子!

她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好似已决心认命。跌落就跌落吧,至少她还拥有一些能真实握在手里的财宝。

她想这样一直昏昏沉沉坠落,直到自我意志不再思考,麻木的幸福便将她找到,愚蠢之毒吞噬她的大脑,她心甘情愿扑向加害者的怀抱。

可洛可洛给了她一巴掌,然后是另一个巴掌。杜蒂那抚上脸上鲜红的掌印,被视作跟班的人给予的疼痛似乎终于启动她余下不多的自尊心,她有些受辱的愤怒。

可洛可洛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你不会像我们的妈妈那样死掉,可你还是会像我们的妈妈那样死掉。

她问,什么意思?

可洛可洛的眼眶抵挡不住决堤的泪水,杜蒂那看见她的身躯在下一场瓢泼大雨。她木然地问,什么意思?

可洛可洛说,我们的妈妈是被父亲杀死的,用毒,慢性的毒。送过去的药其实只会让毒性更深。王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死的。

杜蒂那觉得自己难以呼吸,像搁浅的鱼,她大口大口呼吸着,问,为什么?

可洛可洛说,不知道,可能因为父亲总是看中新的女人,嫌娶的女人太多了吧。反正他也不是一个人,天龙人大人也这样做吧。

杜蒂那问,你怎么发现的?

可洛可洛说,我不知道的,我本来不知道的。这些事情他们总是瞒着王女,可后来我想为你做饭,我就在厨房待了很久很久,一直待着,然后就发现了以前看不到的事。

可洛可洛哭道,我不想说的,我想一直装作不知道,因为父亲肯定会杀了我。可是姊姊,你不可以这样下去啊……你一直都是那么的骄傲……

她想看着她一直发光,于是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拼尽全力也要唤醒她。

杜蒂那的手在颤抖着,她其实并不相信可洛可洛的话,但她相信一个妹妹对姊姊的爱。于是她复又抱住可洛可洛,安慰她道,没事的,没关系的,他们不会知道的。

可洛可洛大哭着喊,姊姊,我们逃吧。

杜蒂那没有回应。

杜蒂那意识到艾蕾吉亚深藏着她看不见的黑暗。她比以往更加频繁地出入王宫,她不知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为何不听从妹妹的话一起逃离,知晓全部的真相后凭借她们两人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但她更厌恶自己无知无觉地生存下去,清醒着坠落更让她痛苦。既然她已看见那根可以支撑她往上爬的蜘蛛丝,她绝不要再次坠落。

她就是这样知晓托特姆吉卡的存在。

父亲在书房勃然大怒,因为一张乐谱失踪了。她窃听着这一切。父亲和心腹们找遍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也未曾发现。

她曾经在废墟见过的那张乐谱——

父亲比以往更加频繁地举办演奏会与舞会,在其中发掘优秀的音乐人才。但这只是表象。她看见这个男人不断赞扬着那些并不美妙的音乐,赏赐下无数珠宝。而真正有天赋的呢,却被他无视。可这些有天赋的人获得的下场却也因各自的性别走向不同的路。

男人们只是难以在这条路上深造,可女人们却被男人们用容貌划分出了两条路:美貌的女人被追求,被求娶,成为他人的妻子,自此以后失去一展歌喉的机会。贵族们的妻子倒还好些,可一旦被王看上呢,以虚假的和平为理由,在得到一个男人可以从一个女人身上最为显著的战利品——孩子——这之后,那些女人便可以死去了。多么冠冕堂皇。

而其他不被看中的女人呢,这从来都是一座因你音乐才能而决定你如何生活的岛屿。那些女人,只是被那些断定为没有才能的男人,更加用力地踩在脚下。

她想,自己以前怎么会盲目痴愚至此,所有的一切其实明明白白摆在她的眼前,但她竟就这样视若无睹,浑浑噩噩活到现在。这座岛屿上到底还有多少女人如她这般?

多么荒诞可笑。

曾被她的歌声召唤出来的——

她终于知晓那张乐谱是何产物,那是一把钥匙,一把能用歌声召唤出封印着的怪物的钥匙。那把钥匙过去落在她的眼上,但她却想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丢弃了它。

她坚信自己还有机会——

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清醒地活在这个世上,那便决然不到放弃的时候。她还记得那张乐谱的前几个音符。总有一日她能再度唱出来。

她要唱歌,不间断地唱歌,唱到嗓音嘶哑喉咙流血,也要无休止地歌唱。她一定要再度拥有那张乐谱。只有这样她才能从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不愿意面对的所有一切中逃离出来。

直到可洛可洛带来消息——

可洛可洛对她说,德尔塔准备在今晚宴会上的菜肴上下药。

可洛可洛说,她制止了德尔塔。

可洛可洛又说,因为这会影响餐点原本的味道,父亲和兄弟们很容易察觉出来。她会帮助德尔塔更为巧妙地将药物下到食物中。

杜蒂那问,为什么。

可洛可洛用她难以看懂的眼神望着她,说,因为姊姊,你不会逃走,可始终待在原地又能做什么?而我希望可以能一直握住你的手。

父的国度崩塌了——

她去看了尸体,曾经她以为难以反抗的男人,原来只需要一刀就能解决,也从不需要她唱得鲜血淋漓,将所有悲苦愁怨全都剖心剖肺地剥出去。

她在停尸房里走来走去,过去支撑她的一切轰然倒塌。她空虚,茫然。她有些站不稳身子,她不知晓自己是否要继续歌唱,可再度唤出来那张乐谱,还能做什么?所有关于她的一切,是那么渺小,不值得一提。

她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而芙洛蒂比她更惊慌失措——

贵族们推举她当新王,她知道,那是因为她最易掌控,最乖巧听话。她本应和自己踏上同一条道路,可父亲却在塑造她的中途便消失无踪了。父的意志沉没水底。

她看着芙洛蒂,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迷茫,无助,不知所措,对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

她既怜惜她的纯真,又痛恨她的无知,嫉恨她的幸福,可她更害怕,芙洛蒂会如同她当初那样,一直昏昏沉沉地坠落下去。

但她也知晓,在所有王子们死去的当下,在由德尔塔和萨迦掌管的艾蕾吉亚下,她绝无可能走上和自己一样的路。

她既庆幸她不会,又怨恨她不会。她的心扭曲如毒蛇。

芙洛蒂来找她,诉说着自己的不安,于是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双手,轻轻一推,将她推离了艾蕾吉亚。

走吧,快走,她想,永远不要回来。

可芙洛蒂带着她的野心回归——

事情究竟为何发展到这般地步?杜蒂那无数次地质问自己,是她哪里做得还不够,哪里还做得不完美?她拉拢了贵族,获得了民心,可德尔塔和萨迦却长久地挡在她面前。

她已经被夺走了一切,不管是音乐的才能还是可能会拥有的自由与幸福,现在她想用父亲曾占据过的那个王位,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来补偿自己,为何总是不能得偿所愿?

她已一无所有,她绝不可以再失去。

一刀一刀地,刺着她丈夫与孩子们的身体——

以爱的名义,冠以丈夫之名的,然实则一无是处的,毫无用处的,啃食她的血肉与情绪的蛆虫。吞噬她精力的,吸取她未来的,她所诞下的两个男儿,日后终究也将吸食着其他女人成长的寄生虫。

本就是无用之物,现在有了用途也算好事。

她一点都不感到悲伤,甚至痛快无比,像是长久的积怨爆发出去。

她以后还会为他们立三个墓碑呢,这难道不算他们一直教育她的善良的体现?

事已至此,她已拼尽全力——

“我得到过托特姆吉卡的乐谱,如果我没法当王,我就会唱出来,彻底毁灭艾蕾吉亚。”

快快再度降临吧,曾经选中她的恶魔。为何要离她而去,徒留她哼唱残缺的乐谱。

快快再度降临吧,她是最忠诚的使者。让她唱出灭世的歌声,逃离人世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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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章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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