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节奏像它的地铁,轰隆着向前,不留喘息。简舒的日程表被各种项目填满——驻校艺术家的教学、个人系列的创作、与当地画廊的洽谈。她在暗房里度过无数个小时,看着影像在猩红灯光下逐渐清晰,就像她试图重新显影自己。
她搬进了威廉斯堡一间 loft,巨大的窗户正对着东河和曼哈顿的天际线。光线好的时候,她会坐在地板上,整理那些在布鲁克林街头、切尔西画廊、甚至地铁站里捕捉到的面孔。这些影像尖锐、直接,带着纽约特有的粗粝感,与她早期作品中那些柔光笼罩、充满私密感的肖像截然不同。
生活被具体的事物填满:和策展人讨论展览方案的争执,在 darkroom 里不小心打翻定影液的懊恼,深夜写作艺术家陈述时的咖啡因眩晕。她甚至开始学着在周末去附近的农夫市场,辨认那些奇形怪状的根茎蔬菜,尝试和摊主讨价还价。
首尔的一切,真的像一场梦了。
那场梦里有顶流的痴缠,有深夜街角的徘徊,有砸碎的相机和跪地的哀求,有雪茄吧里缭绕的试探与计算。它们被压缩、打包,贴上“过去”的标签,塞进了记忆仓库最不起眼的角落。偶尔,在极度疲惫的深夜,或是看到某个亚洲游客熟悉的侧影时,那标签会松动一下,泄露出一点模糊的光影和声音。
她甚至能以一种近乎旁观者的冷静,去审视那段梦境。
而权志龙……想起他,更像被电流猝不及防地刺一下。
可能是在某个派对,听到一首旋律激烈、带着愤怒碎拍的电音时,眼前会闪过他砸烂工作室设备时猩红的眼睛。可能是在下东区某家古着店,看到一件缀满金属链条的皮夹克,会记起他穿着类似衣服,像个委屈大型犬一样把头埋在她颈窝撒娇的温度。
她明白了,权志龙的爱,像一场盛大而危险的烟火。它照亮过她的夜空,却也差点将她灼伤。那场痴缠,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两个在各自轨道上失控的灵魂,一次剧烈的、结果必然是分离的碰撞。
而伦敦,她不敢想起。
在梁柏面前,“我爱你”三个字,根本就不够用。
她想,她是恨梁柏的,但又实在爱他。其实最后一次在首尔复合,简舒心里很苦,却说不出,她感到他们之间那根藕断丝连的线,在现实的寒风中,早已细得看不见,脆得一触即断。
关于梁柏,是另一种质地。那更像一种背景音,一种她生命底片的底色。
她不再去揣测他身在何方,是否已向现实俯首称臣。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依然是她衡量这个世界美与真的唯一标尺。她的镜头之所以能捕捉到那些被常人忽略的、事物内部的哀恸与光辉,是因为他曾握着她的手,教会她如何去看。
在 MOMA 看到某幅抽象表现主义画作狂乱的笔触时,她下意识想的,是梁柏曾如何用指尖在她掌心描摹线条的走向,低声说:“你看,这里的力是向外爆发的,但内核是绝望的收敛。”
这种想起是尖锐的疼痛,一种悠远的、几乎被时间驯化的怅惘。
这些闪回短暂,突兀,带着一种失真的眩晕感。她总是迅速地将它们摁灭,用下一个会议、下一张待冲洗的底片、下一封需要回复的邮件来覆盖。她不允许自己沉溺。那个世界太炽热,太具有毁灭性,像一场过于浓烈的色彩爆炸,会污染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黑白的、秩序井然的纽约生活。
她还是不能接受她的离开,她只是将这份不接受,酿成了一种私人的、永恒的疾病。病症是,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在每一次快门按下的瞬间,在她独自穿越纽约汹涌人潮的时刻,她都在心里,为他保留着一个绝对完整、无人可以触及的位置。
她开始收到一些来自韩国的邮件,关于她旧作版权的询问,或是某个艺术奖项的提名通知。她公事公办地处理,言辞简洁,不带多余情感。李贤俊的名字偶尔出现在某些抄送列表里,她掠过,不作停留。
有一次,一个韩裔学生兴奋地告诉她,GD 在最新的采访里提到,他下一张专辑的风格会有很大转变,似乎在尝试更内省、更…疼痛的东西。学生好奇地问:“老师,您在首尔时见过他吗?他私下是什么样的人?”
简舒正在给一组刚扫描的数字文件调色,眼睛没有离开屏幕,手指在数位板上平稳移动。
“不太熟。”她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
学生有些失望地走开了。
更内省。更疼痛。
这几个字像细小的石子,投入她以为早已波澜不惊的深潭。她几乎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的样子——或许是在某个深夜的录音室,穿着宽松的卫衣,帽檐压得很低,眼底有疲惫,但谈到音乐时,那份独属于他的、混合着孩子气与自信的光,不会熄灭。
他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决定走向那样的风格?是终于厌倦了永无止境的喧嚣,还是……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终究还是在他生命里留下了些许划痕,让他不得不向内审视那些曾被忽略的痛感?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强行按了下去。
与她无关。
简舒对着屏幕上那张过度曝光、线条扭曲的曼哈顿大桥照片,微微失神了几秒。然后,她移动光标,将对比度拉到最高,直到那些钢筋缆索呈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黑白分明的锐利。
她很好。
纽约的显影液,正将她生命中新的一卷底片,清晰地、冷静地、不容置疑地,显现出来。而那些来自旧梦的幽灵,偶尔造访,却已无法在相纸上留下真正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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