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汉诗会?”祐子一时有些惊讶,思绪开始回笼。
内里,丽景殿。
因着是寻常家宴,圣上只邀了关系较近的皇室、姻亲,及关白前来,右大臣源兼通因原是臣籍降下的皇子,也在其列。
祐子落座于后方的屏风内,东瀛风俗,未嫁或未在宫中叙位的女子不可轻易在外男面前展露真容。
这些年又因陛下也是女帝登基,风气略有松动,但为着行晏原出身并非显贵,又一朝登上关白之位,一切都是守着最严的规矩,以不落外人口舌。
“那么,今天的题目是……”文章博士宣读道。
登华殿妃子、承香殿妃子、东宫依次作了诗,祐子于屏风后静静翻着那些诗帖,皆是赞颂圣上治国之德行,并无什么出色的佳句。
随后,兼通吟道:
「何事词人未饱心
嘲风弄月思弥深
圣明治迹何相改
贞观遗风触眼看」 *
“确是好诗。看来今日的魁首,非兼通叔叔莫属了。时月卿,你最通汉文,有何见解?”是妩媚而不失威严的女子的声音,想必是圣上了。
“微臣惭愧,虽懂几句唐国语,于歌咏一事上却不太擅长。”
“不过作为外族人所作,已是上上佳句了。”
出云时月谦逊地答道,话峰一转,“听闻关白殿下今日携女公子前来,从前筑前宫家极喜与歌人才子来往,整理和歌集传世。关白亦在其列,不仅有经世之才,更于风雅之道颇有见地。”
“女王得亲王殿下家传,又有关白教养,平安京无人不晓其才名。不知我等今日可有机会,请佳人品评一二?”
出云时月,本朝最富盛名的阴阳师兼前遣唐使,亦是承香殿妃子出云时雅之弟。此人虽出身稍逊色些,然心计深不可测,连陛下和关白都不能完全掌控。
“嗯。祐子,你有何见解?”
“陛下,小女不通文字,见识短浅,恐污了贵人清听。”行晏尝试将此事揭过。
“无妨,随意说两句即可。正好朕也许久未见女王了。”
祐子沉吟片刻,照姬、行晏与兼通的关系是一向不谐的。然而陛下践祚之后,因关白逐渐势大,风头一时不输女帝,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先表明态度。
她莲步踏出屏风,持檜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臣女以为,此诗赞颂我朝盛世之景,恰如唐太宗治下贞观之世。”
“又将陛下与唐太宗相比,可见陛下德行堪比千古一帝。大臣此作,颇有白乐天之风。”
“然而,臣女以为,太宗皇帝固然受后人称颂,然其得位之事颇有疑点,亦受世人诟病。”
“陛下未继位时就对先东宫礼敬有加,践祚后,对上恭谨侍养法皇,对下遵守承诺封望贞殿下为东宫,以绝兄弟阋墙之事。”
“因此,臣女以为,陛下贤德,远胜唐太宗,这便是右大臣大人百密一疏之处了。”
“祐子!莫要胡言乱语。”行晏表面斥责,面上却是赞许之色。
“小女年幼无知,还望兼通大人不要介意。”
“无妨无妨。关白殿下,令媛果真不负莲之君之名啊。”兼通温和道。
“不错!果真是佳人巨眼。”上首的女子凤眸轻眯,似乎饶有兴味,却难以看出她的真实想法,“行晏,你养了个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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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如此。延宁朝的东宫未及继位就仙逝,望贞殿下是他的遗孤。陛下继位后,按顺位封了殿下为东宫。东宫只比你小一岁,也无侧室和庶出子女。”
“我将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诞下皇子,待陛下让位给东宫殿下后正位中宫。”祐子轻轻地接道。
“正是。以你的资质,一定能抓住他的心。虽说男子多生性凉薄,但在关白的女儿诞下嫡子之前,也没有公卿敢送女入东宫吧。”
这话虽自大了些,但确合东瀛的现状,东宫太子也不得不屈服于关白的威势,连娶妾也做不得主。
即便是陛下,虽有心约束公卿们,只迎娶了一位公卿之子——登华殿,于朝政上也多受其掣肘。
若不是因为陛下与行晏之间令人讳莫如深的关系,公卿家的儿子们怕是要踏破内里的门槛了吧。
清辉月色照彻平安京,却被阻隔在了这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凤凰殿外。
像祐子这样早慧的女子,是再清楚不过自己笼中鸟的宿命。若不是东宫,也会是左大臣的嫡子……那位不学无术的公子,听闻前些日子还递过和歌来,真的是他自己写的吗?
从幼失怙恃起,自己就注定是这样的命数了。一个貌美的孤女,如果不是被权臣收养,只怕处境会更糟。
祐子却默默陷入遐思。
那人究竟是如何想的?还是说,从一开始的收养开始,便只是把自己当作道具和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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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大内里阴阳寮。
今日,京都罕见地下起了雷雨。此时不便再外出做占卜或驱鬼之事,时月便与族弟承彦坐在屋内闲谈。
东瀛的建筑多为敞开式,此时此刻,倒真有些赏雨的意境了。
“大人已获天子宣旨升殿,今日怎么还冒雨来这里,是哪位贵人要举办祭祀仪式吗?”
“承彦,是关白家的千金将入内为东宫妃。”时月温言道。
“关白殿下哪来的女儿?哦,是那个莲之君?”
时月轻抿一口唐国茶汤,雾气氤氲了他的眼眸,教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境。
“正是。哎呀,不知道平安京多少公子要彻夜不眠了。”
“时月大人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承彦笑着揶揄他, “说起来大人与贵人们一直有来往,那位姬君果真如传闻中那般美貌?”
“之前倒是受关白殿下委托教授姬君汉文,可关白一向规矩严你也知道,都是隔着御帘交谈的,”时月的语气沾染了一丝笑意,“不说容色,莲之君那嘴可真是厉害。”
“可是,这东宫殿下在朝中向来处境尴尬,关白殿下为何要……不怕拂了陛下的意么?”承彦疑惑道。
时月还未及回答,突然,一位内侍急匆匆地跑过来:“时月大人,内里失火了!贵人们召您过去!”
“怎么回事?”
“是雷击……”内侍气喘吁吁地答道, “雷击击中了弘徽殿的屋舍。所幸火势不大,但陛下原本打将弘徽殿作为关白嫡女入内后的居所。现在只能先让姬君入住东宫所居的梨壶了。”
“关白殿下刚忍痛割爱,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可真是……不吉之兆呢。”
时月的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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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弘徽殿突遭雷击,其实是天罚呢。莲之君仅是养女,冒充藤原氏出身成为东宫妃,冒犯了藤氏一族的神明。”
内里,尚侍源贵子用檜扇遮面,压低了声音与同伴八卦着。
贵子乃右大臣兼通次女,容颜姣好,聪颖过人,尤擅书法,因此颇受兼通宠爱。出仕内里后,也未改掉张扬跋扈的性子。
另外一位女房道,“我倒觉得,是关白殿下行事过于跋扈了。朝政上过于维护那些庶民不说,现在都把手伸向东宫了。莫不是想逼陛下退位之后,扶持莲之君的幼子登基。不就可以以外祖父的身份做新皇的摄政了?”
“说起来,关白本就非藤氏嫡流出身,竟也爬到如今的位子,不就是靠着……”
女房掩面轻笑:“这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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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通的詩《致光之君》中為藤原公任作
遣唐使早就没有了,这里是私设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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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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