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月亮悄然爬上半空,屋檐浸在月光里被裹上一层糖霜。
庭院里,纸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照得小纸人们举着酒壶穿梭的身影愈发忙碌。
醉醺醺的纳豆小僧顶着半倾的酒杯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爬到假山顶端处振臂高呼:“让我们举杯感谢赤司大人提供的安身之所!感谢紫原和幼崽带回来的美味烤鱼!”
提议立即获得满堂喝彩,妖怪们纷纷将酒盏高举过头顶,欢声雷动:
“敬赤司大人!”
“敬紫原!”
“敬黑子!”
庭院的喧闹声被廊下的帘子隔得模糊。借着声音的掩护,黑子悄悄向桌上的酒盏伸出了手。
“啪”竹筷精准的压住幼崽蠢蠢欲动的手,实渕玲央轻斥道:“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幼崽目光在众人酒盏和自己空了的牛奶碗间来回游移,不满地嘟了嘟嘴:“可是紫原君也有……”
“诶~可是,我是大人哦。”紫原敦咬着烤鱼声音含含糊糊,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幼崽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说好的一起当小孩子呢?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幼崽重重的“哼”了一声,扭过脸去,决定短时间内不要理紫原君了!
“不过我的香草牛奶可以给黑仔喝哦。”紫原敦把装满牛奶的碗向幼崽的方向推了推。
方才还气鼓鼓的幼崽兴冲冲扑过来把牛奶揽入怀中。崽崽是个沉稳讲理的好崽崽,黑子小小咽了咽口水,眯起眼睛笑得一本满足,他果然和紫原君是好朋友~?
赤司征十郎勾了勾唇,心下感叹幼崽的好哄。随即敛眸,继续倾听着叶山小太郎低声汇报。
关于近江国那件事,鼠群的图谋绝不简单。叶山小太郎前去调查至今才归,可惜结果……
“鼠群的气息离开村庄不远就消失了,像是被有意清理过。我盘问了附近的妖怪,只知道它们往南去了。”叶山小太郎说罢,有些好奇,“赤司,那群老鼠有什么不对吗?”
赤司征十郎轻轻摇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酒盏,凝视着杯中晃动的流光,轻声道:“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晚风轻柔的掀开帘子的一角,将院中的欢闹带了进来,也吹散了赤司唇边若有似无的叹息。
初代赤司家主布下的结界流转千年,抵御着外界的侵扰,也隔绝了普通人的窥探,这里就像世外桃源,小妖怪们自由嬉戏,安然度日。
只是不知道这脆弱的安宁,又能维系多久呢。
晚风温柔舒缓,带走了白日的燥热。
“哈秋!”
锡杖被震得锡锡作响,一身深色袈裟的僧侣揉了揉鼻子,心下感叹自己太受欢迎——
“绝对是哪个女孩子又在想念我。”
不过这对眼下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帮助。收敛心神,他眯起眼睛继续观察不远处的村庄——说是村庄也不太准确,只是几座零星散布的木屋组成的小型聚落。
木屋里黑漆漆的,只有中央空地上,木柴堆叠成的篝火静静燃烧。火焰的光晕在低矮的木屋间浮动,将影子拉得老长。
看起来村中的人应该都休息了。
僧侣看着远处的篝火出神片刻,纠结还要不要去打扰。正犹豫着,却见不远处有青白的光团幽幽飘来。
僧侣猛地一惊,背上攀上丝丝凉意——这个颜色,难道是……怨灵的鬼火吗?
僧侣迅速倒退几步,戒备起来,左手握紧了锡杖,右手却悄悄藏于身后,锋利的指甲从指尖爆出,手背青筋暴出,手型如野兽利爪一般。
鬼火渐渐飘进,“黄濑,在这干什么呢?”
这鬼魂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身体却先一步放松了下来,眨了眨眼睛,黄濑试探道:“笠松幸男……前辈?”
名叫笠松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一巴掌拍在黄濑的背上:“前辈什么前辈,好端端的发什么呆。”
这一巴掌力度不小,黄濑被拍得踉跄了几步,宽大的斗笠掉了下来,露出他藏于发间的一对兽耳。没了帽子的压迫,兽耳直立了起来,抖了抖被压趴的绒毛,在晚风下惬意地舒展开来。
对此笠松却并不感到惊讶:“小堀浩志巡逻的时候嗅到了你的味道。大家等了半天还不见你回来。”他顿了顿,“怎么了?伤春悲秋可不是你的风格。”
大家……吗……
黄濑却并不接茬,不在意的将斗笠捡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感叹道:“不愧是狗鼻子。话说,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拿着个什么东西!”
“人家是狼妖,和你不一样。”笠松高举手中那个简陋的、类似灯笼的物件展示给黄濑看,“起风了,村长让我在油灯外面加了层纸罩,是贵族那边得来的好东西,不错吧。”
不过黄濑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上面。兽耳竖得笔直,耳朵上的毛都炸开了,他用手指着头顶一字一顿:“我是狐狸!狐狸!!”接着又小声嘟囔道,“不错什么啊,谁家灯笼是青白的光,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明明是妖怪,怎么那么怕鬼。”
“我没有怕鬼啦!”
笠松敷衍得应了几句,推着黄濑往村子方向走:“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待久了村长可能会找过来的,他的伤还没好利索。”
黄濑骤然安静了下来,沉默举步跟在笠松身后。
这个小小的村子其实并未被官方记录在案。被他们称为村长的武内源太也不过是由几人的尊称而已。
人类总是害怕未知,讨厌,不,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妖怪。他们敬畏着阴阳师之类的异能之人,却又排挤那些天生具有灵视能力的普通人。
武内源太原本所在的村子就是这样的,偏偏他不仅有灵视能力,还收养了鸟妖幼崽的早川充洋。这件事被邻居告发后,恐惧在村中蔓延,人们认为武内源太不敬神明,给村子带来了灾祸。最终,村民们决定烧死他们来"净化祟气"。
武内只能带着早川逃离。然而又能逃到哪去呢?其他村子同样惧怕妖怪。
传说中那个供奉妖怪,人与妖怪和平共处的村落太过遥远,远到武内甚至不确定它是否真实存在。
走投无路之下,武内躲进深山,搭建了第一座小木屋。这里安静避世,没有拿着棍棒石头驱赶他们的人群,也没有扬言"妖怪不应存于世"的能人异士。
这里包容一切,也接纳所有被人类遗弃的存在。
武内源太捡到了因为生下来就能看到妖怪所以被父母遗弃的笠松幸男;
遇到了身为人类却痴迷妖怪、立志编写妖怪百科全书而潜入深山的学者中村真也;
结识了身为妖怪却从未伤过人的森川由孝和小堀浩志。
最后……他们成为了家人。
所以当伪装成僧侣的黄濑凉太请求借住时,尽管笠松一眼识破了他的真身,还是让他住了下来。正如武内源太所说:这里要成为每个路过之人的避风港。
——如果没有那群铁鼠的话。
想到这里,黄濑凉太烦躁地“嗤”了一声,尖利的犬牙探出刺得他嘴唇生疼,就像那天他承受的屈辱不甘一样。
那是他第一次输得那么彻底,从人类那里复制到的除妖手段,身为妖怪所有的本能和反抗,在那个叫作灰崎祥吾的男人面前都不堪一击。他的尊严被人踩在脚下,屈辱地趴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大摇大摆地抓走了早川充洋。
走在前面的笠松突然停下了脚步:“呐,黄濑。”
“什么?”黄濑凉太下意识收敛表情露出一个微笑。
笠松并未回头:“听着,不要露出一副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行的表情。那是压在这里这里每个人身上的屈辱,早川充洋我们一定会救回来的!下次见面,这笔账我们也一定会讨回来。”
黄濑的视线落在笠松垂在身侧握得咯吱作响的拳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话说,笠松前辈,你在这里年龄最小吧,为什么我要叫你前辈?”
“因为我比你先到这里。”
“可是我年纪比你大诶!”
“换算成妖怪年龄,你还是个小屁孩吧。”
“前辈换成人类年龄也没多大!”
笠松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啰嗦!只要在这里一天我就是你前辈!”
“很疼诶!”
……
“黄濑回来了。”武内源太站在篝火旁招呼着他们,身边跟着中村真也和森川由孝。
“村长。”
“村长。”
两人连忙迎上去。
武内伤势未愈,至今不能久站。黄濑看着他扫视自己身后的期待眼神转为失望,心里有些难受——所以说他不想回来嘛。
“抱歉……”
武内源太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回来就好。有些时候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如果不是话里带着些许哽咽,可能会更有信服力一点。
黄濑暗自叹息。他追踪鼠群去了近江国,却阴差阳错与对方错过。眼下鼠群南下,灰崎祥吾却不在其中,看来南下并非他们的最终目标。
鼠群在谋划什么?黄濑并不清楚。但他知道灰崎在鼠群中地位特殊,只要跟着他,迟早能找到早川的下落。不过这些话他暂时不打算说——与其给众人虚假希望,不如等有确凿消息再说。毕竟武内现在的状态,经不起太大刺激。
“我说黄濑啊,你又碰到不少萌妹子吧,真让人羡慕啊。”森山由孝说着说着头颅突然身体分开——身体依然搀扶着武内村长,头颅却绕着黄濑凉太飞了几圈,满眼羡慕,“啊,女孩子的味道~”
虽然看多了这样的场景,笠松却依然倒吸一口凉气,烦躁道:“森山,不要突然头身分离!”
“啊,笠松,你还没习惯吗。我是飞头蛮啊。”
“我管你什么蛮,大晚上的很吓人啊!”
两人很快吵到了一起,一旁的中村真也推了推眼镜,习以为常的掏出了纸笔刷刷记录了起来。
“那个,你不劝劝吗……”黄濑凉太摸到他身边提议道。
“安啦,习惯了就好了。”
“……”不,我习惯不了……
笠松和森山吵吵嚷嚷地挤到武内面前要求评理,中村也凑热闹地簇拥着村长往屋里走。脱不开身的武内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叮嘱:“黄濑,饭在篝火旁,吃完了再去休息。”
……转眼间,外面就剩黄濑一人了。
他随手将锡杖和斗笠扔在地上,惬意地躺倒在篝火旁的草堆上。篝火劈啪作响,偶尔迸出几点火星,将他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黄濑凉太忍不住伸手去够,理所当然的什么也摸不到。
月光从他的指缝间漏下,清澈又温柔,就像那个人一样。
那个人从冰天雪地中救了还是幼狐的自己,却又在之后决绝的离开。
那个人说,他要去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
存在的意义吗……
幼时的自己不懂,现在的自己依然不懂。
只不过,帮助武内他们是不是也可以算是存在的意义呢。
如果是的话,自己……是不是能离那个人更近一点了呢……
注:飞头蛮我查资料的时候,发现有的会把辘轳首和飞头蛮称作一种妖怪。
辘轳首据说是脖子像辘轳(一种井上的滑轮装置)一样灵活伸缩,吸食灯油昆虫的一种妖怪(特指女性妖怪!)
飞头蛮则是身体和头可以完全分离的,有说是受了诅咒,有说是被另一种妖怪控制(我忘了名字了。)。还有说是受咱的传说影响。
反正我这里就设定为头首分离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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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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