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安昙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走在漫长而无止境的廊道上,廊道顶端是无垠的海水,那样清澈透亮的蓝色像是裁剪下了天空的倒影。从廊道两侧长出无数的植株,它们攀着廊道不断向上蔓延,在海水中肆意伸展着躯体,织就出密密麻麻的巨大的网络。
廊道下方涌出无数的白色絮状物,随着她的行走不断凝实,在她脚下铺就了一条洁白的大道。
她就这样一直走着,没有疲惫,也没有畏惧。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当她停下脚步的时候,廊道的前方已经是一片纯然的黑暗,脚下的路不再向前延伸,她试着探出脚向前,一脚踏进了黑暗之中,而后一股大力将她拉进了这黑暗的虚空。
秋安昙睁开眼,发现自己犹在梦中,眼前的景色一变再变,终于在她试着探寻景色中隐藏的秘密的时候,那股沛然大力将她直接撞出了梦境。
她从床上弹起身,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守夜的小玉被屋子里的声音惊动,走进来打起帘子,看到她一脸受了巨大惊吓的样子,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忙点起烛火,端了热水和热茶过来。
“小姐,是梦魇了吗?”
“...没事,我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了,可能是这几日想到下个月就要出嫁,那些有的没的想得多了,才夜不能寐。”秋安昙嗓子有些哑,她接过茶盏喝了口茶,喘匀了气,才又说道,“你去休息吧,我缓一缓就睡了。”
小玉略一点头,用热水浸泡过的绢帕替她擦干净汗水,这才端着水盆出去。她看着小玉离去,垂着头捂着胸口等到那股子沉闷的劲力下去,这才颓然靠在枕上,睁着眼看着小玉离去前盖上罩子,此时明明暗暗的灯烛发起呆来。
她是真的不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却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样忘却,这个梦或许是在提醒她一些事情。
只是她转念却又觉得自己怕不是魔障了,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事事都要怀疑的人了?
秋安昙翻了个身,她用手掌盖住眼睛,无穷无尽的疲累感泛上来,她缓缓闭上眼,放空了脑中的思绪,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鸿钧在紫霄宫中挥散了水镜,他移动了棋盘上的白色棋子,说道:“如你所料,就算是如此封闭着她的记忆,她依旧会不可避免地回到这条路上来,你是否是早已知道如此,才并不反对我们做的其他事情?”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很好奇有你在那一边,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天道将一枚黑子推上棋盘,他微笑着说道,“世人皆道,天意不可违,作为天道,我也想知道违背天意的人会如何。”
“......”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啊!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冷酷的,不近人情的,因此所有的人也都觉得无论他们做出怎样的事情,我都不会插手。”天道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重,“虽然我的确没有出手,可是这不是因为我不近人情,只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
鸿钧看了看棋盘上如今的形势,已经拿起棋子的手又将棋子放了回去,“别再下了,今日分不出输赢的,不如来日再战。”
天道也将手上的棋子扔回了玉盒中,“如你所愿,我很期待后面会发生的事情。”他看着鸿钧化作烟云消散在宫殿中,目光深沉,“快点儿让小阿昙来到洪荒上吧,这里的人一个个这般无趣,我觉得没意思极了。”
“和我互为半身的这个家伙依旧有着放不下的人和事,所以啊,小阿昙要快点儿来斩断这一切,让这一切都快一些结束。”
——
元浮黎苦着脸让小厮去扣响秋府的大门,秋家的门房很快就通报回来,开门让他进去。
秋府上人来人往忙碌得紧,他出现在这里颇有些格格不入,但是满园的人没有一个向他投来目光,这让他既觉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有些诡异。
小玉抱着几匹布蹦蹦跳跳地从园子的另一边跑过来,见到他脸上闪过一抹嫌弃,但还是停下了脚步,问道:“元二公子怎么今日上门来拜访了?”
元浮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踯躅了片刻,回答道:“我来看看阿昙。”
小玉脸上的嫌弃之情愈发浓重,“元二公子,虽然你我两家已经定下下个月就成婚,但是你现在上门不怎么合乎规矩,而且,就算你和我家小姐是青梅竹马,可是现在小姐不怎么想见人,你还是回去吧!”
“我...我知道她可能会心情不佳,所以才上门想要和她说说话,让她安心。”元浮黎这话说得的确是发自肺腑,他诚恳道,“我和她前不久才从柳城分别,当时从未提起过婚约一事,我知道成婚过于突然,才想向她解释一番。”
他没料到小玉皱起了眉,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病人,“你在说什么胡话,小姐从未离开过秋家,更不曾去过什么柳城。”小玉顿了顿,眉头皱得更深了,“莫不是你在外与别的女人有了首尾,想拉我们家小姐给你解决麻烦?!”
“...不!这话从何说起!”元浮黎纯然地疑惑着,连连摆手。
小玉正要再说些什么,就看见秋安昙从垂花拱门后走了出来,“小姐,你这几日身子不佳,还是少些走动吧!”
“不碍事,刚好元二公子来了,我也有些话想要和他说,你带人去将前面的亭子收拾出来,我们两个到那里去说话。”秋安昙淡淡地吩咐着。
“知道了。”小玉点头应下,绕过秋安昙,背着她瞪了云浮黎一眼,这才离开。
元浮黎始终离秋安昙有几步的距离,他向秋安昙行了一礼,跟着秋安昙走向东边的亭子,亭子被人收拾出来,瓜果点心都已经摆好,小玉上了两盏茶,拉着元浮黎的小厮到一边去,将这一方天地都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明明刚刚还防我防得紧,这会儿却又相信我了。”元浮黎有些无奈地说,“阿昙想要和我说什么?”
“倒也没什么,这一段时间我因为成婚这件事很是发愁,今日你来了,我也想问问柳城的事情。”秋安昙低头抿了口茶,她本来没打算见元浮黎,所以听见小玉打发对方,她也没准备出面,只是却从元浮黎口中听到她曾经去过柳城这么一件在她记忆中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元浮黎哦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脸上满是歉意,“我倒是忘了问,二皇子也回了京城,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再来见你?虽然之前在柳城他说想要追求你,但是我总觉得这还是和流言有关系,结果回到京城后,咱们两个定了婚事,我怕二皇子再做些什么。”
秋安昙微垂着头,她的表情隐没在亭子上方空隙中投下的阳光的斑驳倒影中,看不清楚究竟如何,“是吗,他近来倒是没有找过我,这桩婚事是秋贵妃向陛下求的,既然陛下允准了,这就代表了陛下的意思,我想二皇子作为一个聪明人,想来不能违背陛下的意思。”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元浮黎笑着说道,只是说完之后却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捡了个就在眼前的话题说起,“从柳城回来后,我就再未见过你,你对这婚事怎么看?”
“怎么看?对象是你的话,就还好吧!”秋安昙回答得很简洁,她抬起了头,问道,“柳城那边如何了?”
“柳城那边有定国公在,自然是无妨的,之前刺杀二皇子的刺客已经被处死,定国公在那边观望了几日,无事后就也回了京城。”元浮黎说着有些疑惑起来,“我记得定国公好像是和你一起回的京城的,有些记不清了。”
他笑了笑,摆了摆手,“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极北之地中,你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房子在那场大地动中毁了大半,不能再住人了,我让人把你的东西收拾好了放在柳城的库房中,等到婚后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取回来。”
“多谢你。”秋安昙这话说得真心,她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儿笑影,“只是有些可惜了,毕竟也是花费了很大的心血呢!”
“你若是喜欢,等到婚后我们可以重建。”元浮黎温和一笑,他仔细看了看秋安昙的脸,“看起来还好,你不要为这桩婚事担忧,是我先提起的婚事,要担心也是我担心,如今你我两家挨得近,婚后你若是想要回家,自然可以随时回来。”
秋安昙点了点头,“好,只是我认识的人不多,大婚之日怕是没有多少朋友前来,你若是有要好的朋友,都可以叫过来。”
“我要好的那几个现下都不在京城,只是我想别人都可以不叫,但孔宣是要叫的。”云浮黎摸了摸鼻子,“在极北之地,他虽然嘴上不太待见我,但是行为上还是很照顾我的,只是不知道他当时离开柳城到底去做了什么,这邀请的信件竟不知道该送往哪里。”
“不如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自然会把信送到孔宣手上。”
他们又谈了些别的有的没的,元浮黎就告辞了。秋安昙回到屋子里,从床头的木盒中取出了几幅地图,最上面的那幅地图是疆域图,细致到了乡镇,图上京城和郯城虽然相距不远,但确确实实是两座城池。
她细细看了看,又将剩下几幅地图摊开在床上,其中一幅被红笔圈满的地图,她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柳城,地图的后面用小小的字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到了哪座小城,城中人口赋税如何,又是哪年哪月哪日离开的。
这字迹她十分熟悉,明显是出自她自己之手,这意味着她一定去过柳城以及极北之地,但是她却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段经历了,包括她身边的人也都不记得了。
她将地图收起来,坐在榻上沉思着,半晌,门口发出声响,胡姬端着午膳走进来,见到她笑道:“小姐,该用午膳了。”
“嗯。”秋安昙看着胡姬将小桌放在榻上,仔细布置好菜肴,她看着胡姬,突然问道,“我想在婚前出门散散心,既然这桩婚事是秋贵妃请求的,我也应该在婚前去见一见我的这位姑姑,向她致谢才是。”
“...这倒也是。”胡姬一愣,“只是现在小姐不好往京城去了,大婚的时候,贵妃娘娘也会到场,您可以那时候致谢,然后婚后和元二公子一起去京城。”
“也是,毕竟从郯城到京城也是有距离的。”秋安昙点了点头,“那我就等到那时再和姑姑道谢吧!”
她的目光从床头掠过,最后落在午膳上,她低下头挽了挽袖子,让胡姬布菜,举起了筷子。阳光从窗棂中照射进屋子里,将她的影子打在后面的墙壁上,不知为何,胡姬无意中看去,总觉得那黑洞洞的影子像是在举着一把锋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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