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突然的话讲出来,小室里归于安静。
林栖把手臂从胸前放下来,手掌摁在两头的凳子上,弓着背保持一个平衡的姿势,林雪苔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推测他这时心里定然不好受。
从前再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即使尊卑训斥,约束他作为林雪苔的贴身小厮,林栖也一直保持着一种出身大家族里的克制与淡然。
与贾宝玉身边好几个能说会道,还会扒拉贾宝玉身上玉坠儿扇子荷包的小厮是不同的。
不过林雪苔不以为意,他不喜欢关注林家的人,不想对他们上心。
他从林栖的这声质问里,听到了很深切的失望,还有关心。
对离开爹娘的他而言,被关心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
他想反驳,说他已经变了,但是很遗憾,从现实的表现来看,他只是脑子里、情绪上以为自己改变了,变的成熟冷静会思考,但在实际问题冲向他时,立即原形毕露。
所以根本就没有一个淡定的小少爷,只有一个故作冷静,其实心中忐忑不安,毫无准备的毛头小子。
而这些,显然不能够应对世家贵族内部复杂恶劣的生存环境。
林雪苔摁着肚子,后脑勺贴着墙,仰头望他,说:“对不住,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应该还在姑苏,和爹娘在一块儿,等着脱籍后科举做官。”
当时他们从扬州扶林如海的棺椁回姑苏,林栖一家也回到故土,留在老宅里守候。
他们有房有产业,也不用再服侍老爷,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生活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过了。
“没什么”,林栖抬了一下袖子擦脸,“我家世代是林府上的人,老爷待我家不薄,就算我不成,还有我兄弟,他读书不比我差。”
林栖这话,林雪苔却听出别的意思,那个家就是拿他来送死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来京城会死人的。
“你回姑苏吧。这次出去以后,你收拾收拾,我就说不要你了,你回姑苏去,如果不允,立即坐船走!”
这话林栖笑了一声,擦擦脸转过身,对林雪苔十分无奈的样子,“少爷,你虽然是老爷唯一的儿子,现今林家的主子,然你不是嫡母所生,连进祠堂主理祭祀的资格都没有,可还能主持我脱籍否?而且你有钱吗?赎身银交得起?”
一连串问题把林雪苔本来苍白的脸问的上色,林雪苔不甘心地说了句:“我会存到钱的。”
“少爷,你有此心便好。钱一直是个好东西。”
或许是都没有钱的缘故,两人相对沉默下来,林雪苔蹲起来在地上不知道想什么。
林栖也是,又转回身去,可能发了会儿呆,然后从凳子上下来,走到林雪苔所在的角落。
“怎么了?”林雪苔仰着眼睛看他走过来,林栖很明显地看到一边的饭碗,露出嫌恶的表情。
他离碗稍远些,也蹲了下来,他和林黛玉一个属相,只比林雪苔大一岁,蹲下来个头儿比林雪苔高一个脑门儿。
“我跟你说,你是我们老爷的继承人,简直就是发了”,林栖靠近林雪苔,和他咬耳朵说话。
林雪苔还不适应他突然这样,“什么意思?”
林栖又变成平时见到的那个样子,只是压低声音说话,很怕被人听见。
“老爷祖上,蒙圣上列侯之封,簪缨五世,到老爷这一代,恩荣恰尽,然老爷青箱世业,弱冠登科,即简在帝心,累迁至兰台寺大夫,又出掌两淮盐政之清要……”
这些话林雪苔听了已经不止一次,林栖倒是第二次跟他讲。
林栖第一次说的时候,是他在学堂被金荣打了以后,或许林栖是怕他厌学,晚饭之后跟他说起老爷林如海的故事,他当时脸高高肿起来,很不耐烦,听他说了几句,就挥手让他离开了。
这一次他很认真地听林栖说这段事,或许是对林栖的愧疚,一时让他忘记自己对林如海的愤恨。
“少爷,我知道我们大小姐跟你是这样说的:老爷去后,银钱家产大多补了亏空”,林栖话锋一转,眼睛往小窗外瞄了几眼,一边凑近林雪苔,几近耳语,“其实,林家的多数财产,已经跟着你和小姐上京,一同被带到了这个府上。其数目之大,远非你我可以估量。”
林黛玉没向林雪苔说过,但他却没有什么惊愕,时值此刻,他仍打心里认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自己是不属于林家的,也不会属于贾家,所以他对这些财产起不了任何的贪念。
林栖显然也发现了,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常见的隐晦的失望,旋即又消失了。
林雪苔以前就知道,林栖心里对他很不满意,他最初以为是自己的出身、气度,跟他们林家人一点也不像。
林栖忽然笑了笑,用手拍了拍林雪苔的肩膀。
“是我对少爷太苛责了。老爷刚去那会儿,我还想着,如果我是你,老爷的这份家产,我一定想法设法保一部分下来,及到此府上”,林栖看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我才看明白,如果我是你,不会比你做的更好。”
贾府里的风云诡谲,令人防不胜防,他们不会希望林家再出一个有能耐的人,林雪苔目下读书用功,就有多少人忌讳。
他们是想把这对孤姊弟,困死在这座府邸中。
只是林雪苔还不明白,他一心想着,读成诗书,待到成年后重返故土,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分毫关系了。
林栖却要生生打破他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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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姨娘有时候心眼又很大,自从林雪苔当着府上各个有头脸的人物被押下去以后,她心里就安定了下来,还是张婆子提醒她,她才四处走动,一边打听动向。
至于说贾宝玉和王熙凤被不知道哪里冒头的两个瘪三儿救活了的事儿,她虽气,但想着他俩也不是次次都能这么好运,马道婆既收了她的银子,又有那回本事,日后就该替她做成这事儿。
府里到处都讨论着对林雪苔的惩处,对这个由上至下都默认的事儿,也没人藏着掖着不当个新鲜事儿说道两句。
因此就连林家的另一位姑娘,也被纷纷议论,主要是她兄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王夫人出言不逊,致使很多人都来看她的笑话,阴阳她林家家教。
府上大家都默认,林姑娘将来要配宝二爷,但林姑娘的兄弟早早地辱骂了宝二爷的亲娘,这么一搅和……
这些话被传的越来越厉害,赵姨娘当时还去园子里看她来着,见林黛玉虽然精神头不好,但待赵姨娘她还有礼有节,邀她坐下喝茶吃东西,一起聊了聊天。
她发现林姑娘还是很好相处的,两个人坐下的时候就很好,但和一大堆人待在一块儿就不好,一大堆人时,就免不了你我之间阿谀奉承,话里话外,林姑娘在这里面显得清高,让人亲近不起来。
赵姨娘觉得自己干的这件事儿又有个好处,就是绝了林黛玉嫁给贾宝玉,少了二太太当她的恶婆婆,兴许她又能多活几年呢。
赵姨娘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她杀贾宝玉和王熙凤,是为了让她的儿子贾环有资格掌家。
她心里非常明白,大老爷家里的贾琏之所以能跟着她老爷做事儿管家,全凭当年大老爷让贾琏娶了王家姑娘。
如果王熙凤死了,贾琏就得回大房那边去。
所以她一个都没杀错,更不会心生愧疚。
即使老太太此刻正让一个老嬷嬷狠狠地掌她的嘴,她脸上可怜悲痛,但心里可一点儿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有下一次机会,她还敢。
老太太那会儿吩咐,说要打的她说不得话。
其实赵姨娘也没说什么,她就说了几句“冤枉”。
“这黑心的混账,还有脸喊冤枉,你要是冤枉,明日打死的就该是你!”
赵姨娘跪在地上,手心攥着手帕子贴在胸前,要哭不能的样子。
贾母看了更是火大,骂道:“就是你这起子的Yin妇老婆,平日有点心思也不说你,自以为生了哥儿了不得了,抬不起的蹩脚猫儿,竟心思养的这样大,治死一个不够,还想两个一起治死,怎的不把我也治了?好这府上全都是你那小子的?!”
“冤枉啊,老太太,贱妾实在不敢啊!”
“还敢叫冤。打她的嘴,打的再不能从这淫Fu嘴里蹦出一个脏字儿让我听到。”
站在贾母身旁多时的一个干枯的妇人走到前头来,赵姨娘很少见她的面,她是当年贾母从史家带来的媳妇儿,如今上了年纪,也还留在贾母身边,只是平常都见不着人,算是贾母的心腹。
这个老嬷嬷的丈夫在她青年时就死了,她衣着很利落,两鬓上插着一条条雕花的银片,脸上面无表情,似乎只有在和贾母说笑时,才像一个活人。
赵姨娘摇晃着身子向后缩,老嬷嬷却越走越近,她哭哭喊喊,一下趴在了地上,这老嬷嬷在她身侧停下脚,一手捞下,把她肩膀提了起来,露出半张鹅蛋似的脸,另一只手扬下来,活像一只利鹰。
贾母在上坐着,多年颐养让她看着和心腹的老嬷嬷像两代人,作为超品国公夫人,她从前半生嫁入贾府开始,就不得不为这个家族的一切进行算计,当然,她也被别人算计过。
但到了这个年龄,她自问,应是无人再敢随意地跳到她面前,手举大石,悖逆张狂,如是一些小偷小摸,她无心再管,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却没想到,如今一个赵姨娘,把她心里熬的滚油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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