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和尚的话,凤姐和贾宝玉本来要修养三十三天,但是凤姐刚能下地走路,累下的一些事儿就都找她来回话,她自己也不嫌累,挣着起来办前些天府上来来往往的人情,一并搬回了自己院里。
贾宝玉仍留在王夫人院中,这次他出事把王夫人唬慌了,因那两个和尚和道士本身嘱托,就把贾宝玉留在了自己院里,并留袭人照常睡在外床好夜里伺候。
贾母那边也没说什么。
一众姊妹都回了大观园里,不过仍早晚来看他,陪他说话解闷儿,他倒很是受用。
只有一件,林妹妹只来看了他一次。
他早从这几天听闻些风声,待问几个姊妹,又不知从何开口,他贯日是知道黛玉的气性的,怕当众问出,又冒犯了她,使她日后知道了多心。
这日晌午,趁诸人退去,贾宝玉拉过袭人,悄悄地说:“我只问你,这几天怎不见林姑娘来看我?”
袭人正伺候贾宝玉换衣裳睡觉,听了道:“我就知道你念着这事儿,林姑娘正为她兄弟的事儿忙个不迭,哪有功夫来看你呢。”
“林妹妹做事儿从不忙手忙脚的”,贾宝玉替林黛玉辩驳,又感到奇怪,“林家兄弟怎么了?莫不是也成我这样?可也有道士和尚来看?”
袭人抓住贾宝玉的衣领微微往上提,好给他把坐在腿底下的摆子扯出来,“你再别说什么林家兄弟了,你可知道,他这次犯了大事儿了。”
贾宝玉吓了一跳,拉过袭人的手问:“什么大事儿?”
林雪苔并非秦鲸卿和柳湘莲那类人物,他们大多玩不到一处去,日渐相处以后,贾宝玉对林雪苔的关心更出于对林黛玉的爱屋及乌。
袭人正要说什么,听到外头有人的脚步,忙把贾宝玉胸侧两枚扣子挂上,要拿腰带来系,已是来不及了,见他养病衣服穿的宽大,勉强将就着,转身迎出去,正是薛宝钗从外进来。
“宝姑娘来了。”
贾宝玉听了,恐唐突佳人,忙从床上下来,袭人一边把薛宝钗让进来看座,一边给她斟茶。
“刚从太太那儿过来,茶就不必了”,薛宝钗拿着扇子对袭人笑道,“烦请你帮我看看这扇子,昨儿少了一个坠儿不知道遗到哪里了,我叫莺儿那丫头再做一个,那丫头着实懒得很,少不得来麻烦你。”
袭人接过来,见是一把绫绢扇子,裱糊的几层绫绢都有些褪色了,她不由对薛宝钗道:“都说宝姑娘是勤俭惜物之人,这扇子看着也好几年了,竟还用着。”
“不过趁手罢了”,薛宝钗不打紧,“你瞧着底下该配个什么才好?”
袭人又细瞧了瞧,笑说:“要说搭配个颜色样式,我们几个数晴雯最会,只是人家有脾性,一般也请不动她。姑娘如不介意,我做个紫青的流苏坠儿来拴。”
贾宝玉见她两个聊的投机,自己也插不上话,不由想趁着这会儿子外面没什么人去转转。
他刚走到卧房门口,袭人叫住他,又起身来到他身边,语气略显责备道:“人家宝姑娘不过和我说两句话你就要走了,也不想想,她定是有要紧事跟你说才这会子过来,还不过去。”
贾宝玉只得又回来,凑拢来看薛宝钗那把旧扇,脸上含笑,对她道:“宝姐姐这扇,以绢制扇面之雅白,衬梅花红妆淡抹。我瞧瞧,梅花、白雪、瑞鸟、竹影都有了,底下合该配一块儿羊脂小玉方显融洽。”
“说得轻巧,一时哪儿找这么合适的小玉来配呢。”
贾宝玉也紧着坐下,笑道:“宝姐姐既珍重这扇,用了此些年,合该拿最好的配它,等一时又何妨?”
袭人正在门旁收拾卷帘子,远远笑说:“这是宝姑娘和二爷说笑呢,谁不知道姑娘家里,多少玉都用不完呢。”
薛宝钗轻摇扇柄,贾宝玉只闻到一股暖香,刚要出口询问,想起当日林黛玉调侃之语,悻悻地收回了嘴,一时有些神游天外了。
袭人走过来,见他又有了呆意,摇了摇头,还和薛宝钗说话:“姑娘说打太太那儿来,可有听说么?”
“不过说了些日常杂事。”
“谈些日常杂事倒好”,袭人思忖道,“我上午去了,太太说明日教每个院里都抽出两人来,说要去……”
她没往下说,但薛宝钗也是知情的,只对她略点了点头,语气说不出的遗憾还是什么,“太太说我家里倒不必了,只是蘅芜苑中,还是要找两个人去,我正愁不知道该叫哪两个去呢,若只打发两个婆子来……”
她话还没说完,贾宝玉突然大叫一声,“你们说谁要死?”
袭人和薛宝钗均是一愣,反应过来,看贾宝玉两眼直了,一手抓住薛宝钗的扇柄不放。
两人都唬了一大跳,袭人赶忙来哄:“说借丫鬟的事儿,没谁要死呢。”
贾宝玉只是不闻,嘴里念叨着:“你们说谁要死?你们说谁要死?”
一看他这个光景,两人便心知不妙,薛宝钗想起当日那两个和尚道士的话,对袭人道:“怕不是那宝玉能解,只解下来让他拿在身上看看。”
袭人听说了,忙去门上解下宝玉来。
原来那天到府上的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解救贾宝玉和王熙凤之法,正是贾宝玉从娘胎落草时含的这块儿通灵宝玉。
他们拿着宝玉一通持诵,让将此物悬于卧室上槛,三十三日后,方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王熙凤是个大忙人,只待了几天就下床办事去了,贾宝玉是个闲散人士,因还住这里,宝玉也悬着没有取。
袭人忙把宝玉塞到他手里握住,只期盼有神迹发生,但贾宝玉嘴里还是那几个字,谁要死谁要死的。
没奈何了。
袭人和薛宝钗相视一眼,薛宝钗道:“我去请太太过来。”
她说着转身要走,扇子却被贾宝玉死命拽住不能带走,无法,她只得松手,才自行去了。
一时王夫人院里又闹了个人仰马翻。
王夫人哭喊不迭,直说现在就把林家那黑心种子打死,一边有头脸的下人也陪着她哭的哭,喊的喊,直好像是林雪苔又惊动了她的儿,所有的怨气都是替贾宝玉喊出来的,让贾宝玉自个儿知道他受了什么戕害和委屈,他就能好似的。
等贾母过来,贾宝玉嘴里早也不念谁要死,转说“要姐姐妹妹们来”“要姐姐妹妹们来”,两眼朝门口张望直了,一双手像小孩子要玩具一样直直撑拥出去。
“快,去把几位姑娘都叫来”,贾母一边流泪,一边去抓贾宝玉的手捧在自己手里。
因贾宝玉常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犹感浊臭逼人。”
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独属于贾宝玉的混话,再加上平日他在女儿家面前小心做低的样子,听闻他现在要见姐姐妹妹们,大伙儿反觉得他快好了,无不拭泪起来。
不多一会儿,除薛宝钗以外的几个姑娘都从园子里匆匆赶来,进到王夫人院子,被诸人让到前头,满满围着贾宝玉一圈,林黛玉也在其中。
大家眼圈又都红着,啜泣着泪花,一手绞帕子轻拭。
贾宝玉挨个叫过去:“二姐姐、三妹妹……”
贾迎春吸了下鼻涕,泪花蒙蒙地“嗯”了声,贾探春更是大叫一声“二哥哥”,哭的格外难受。
贾宝玉充耳不闻,犹往下喊:“四妹妹、宝姐姐……林妹妹!”
林黛玉这几日越发的消瘦,往日和薛宝钗、贾迎春这两个丰腴身姿的女孩儿站在一块儿时,她犹似能羽化飞升之姮娥,行动间如弱柳扶风,今儿再见她,却好似一张竹纸轻薄,随风飘零。
贾宝玉眼里腾腾地流出泪花,他全明白了,心也似刀剜一口肉,斧子又来劈成两半,他知道,他和林黛玉的木石姻缘,就要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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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明白了?”
林雪苔木然地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低声嚷嚷:“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这些……”
林栖沉默着,如果不是被林家找回去,林雪苔就是一个在用正常速度长大的平民少年。
他一辈子所愁的,最应该是钱财和儿女,所涉人数,至多十余口人,两个一进小院这么简单,一个属于自己家,一个属于岳丈家。
如果他读书读出成绩,做了举人老爷,或者当了一个小小的县官,他所考虑的,应就是两进或三进这么大的院子,却连大户人家的管家也不能相比,更不必提国公府。
先前林栖以直白接地气的市井话告诉林雪苔,贾府为了保全名声,一定会找一个替罪羔羊。
他说:“没有搜出那些东西便罢,既已出现,便知是人故意捣鬼,而这些大家族最注重名声,这样的消息一旦封锁不严,流传到外边去,人人都知道他们家内里矛盾有多激烈,这对一个百年的国公府来说,声誉还要不要了?不止名声,那些跟他们有牵连的政治伙伴怎么办?而且据我看,这荣宁两府从上到下,都不是能管的住嘴巴的。”
林雪苔还很有精神头的听他分析,因为他也很好奇,别人到底是怎么陷害住他的?
如果是刚被关那会儿,他肯定听不进去,因为脑子里全是情绪——为什么人那么坏?为什么要说是他干的?为什么他们都不听自己解释?
被关了这几天,他现在仅仅是肚子,就又饿又痛,这时候正好又出现林栖这样一个让他一直心底里暗暗佩服的人,他才能冷静下来,能听的进林栖说的话。
他中途甚至提了个问题:“那他们要怎么做?”
“找一个外姓人,说这人心怀怨毒,蓄意谋害贾府主子”,林栖瞟他一眼,“很不幸,林少爷,你是完美契合他们的人选,简直是上天送到他们身边以解燃眉之急的,你知道吗?这对大家族来说,可是一次超危机公关呢。①”
林栖说这话的时候,跟林黛玉有些像,言语里又讽刺,又有一种乐观,但意思到底是悲哀的。
这是林雪苔从没见过的林栖,他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枷锁,全无顾忌,畅所欲言。
① “公共关系”(Public Relations)作为专业术语诞生于19世纪末的美国,1903年艾维·李(Ivy Lee)创立首家公关事务所,标志着职业化开端。中文“公关”一词是20世纪80年代随西方管理学传入中国后的简称,1984年广州白云山制药厂设立中国大陆首个企业公关部,才正式进入大众视野。
[狗头]所以,林栖不该用“公关”这个词,作者考虑后,觉得对人物的语境利大于弊,还是比较合适的,就不改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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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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