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隔屏风

不得不在天师入府前说明原由。

那要从十日前,请媒人往荣府内薛家说亲的甄家谈起。

此甄家非彼甄家,乃原籍河北保定,现居京城泡子河一带的怀德子爵甄家,当今家主仍袭爵位,到下一代才降等。

这甄老爵爷早有远见,希翼三世爵尽之后,家中有能从科第出身,故对子侄进学异常严苛。

年逾七十,仍每日亲自督责功课,命子侄孙辈狠钻八股,以期将来科举入仕,重振门楣。

其中有名蘅,字表砚石者,老爵爷之孙,十四五岁中了秀才,比一干叔伯兄弟略强。

老爵爷眼见有望,对其更为苛厉,日日下学还押了狠做功课到深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得暇。

这年甄砚石及冠,第二次下场乡试。

试毕家来,已耗尽神力,方请安,回房要休息,甄老爵爷却拉来相公对校试题。

他强撑着说了几句,竟发现第二场五道判语,自己与相公们解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甄老爵爷并不责骂,只每当相公们说一句,便朝他阴恻恻瞧一眼。

甄砚石冷汗直下,直到老爵爷出得门去,也大气不敢出,夜里竟躲过婆子们去跳井。

甄老爵爷晚上思及白日对他太过,颤巍巍拄拐来孙儿房外探看,这一下子发现人不在,忙遣管事安排找人,正是一个丫头在井里找着了。

捞起来人还有气儿,手里只紧紧攥着一个物件,任人掏也掏不下来,看形制是一盒印泥。

经此一死,这甄砚石如脱胎换骨,更兼出榜中了举人,更是意气风发。

甄老爵爷喜之不尽,一时中风瘫在栊中。

然而当时京城里,他们一干为官做宰的,做王爷侯爷的,忽的一日赶着一日暴毙,府中诰命老母贵妻也跟着死了不少。

甄老爵爷倒显好命,只不得想是因为自个儿爵位低,又念孙儿砚石能紧抓功课,早日得中进士,入翰林,直升中央。

甄砚石无暇这什么甄老爵爷,什么科举考试,什么光耀门庭。他从水井里活过来,不日唤出印泥盒中精怪,开始兴风作浪,报复平生。

需知道,此甄砚石已非旧人,那印泥小怪又名红孩儿,来历和这崭新的人一样蹊跷,往后细说。

红孩儿两段骨指大小,已跟着甄砚石吃了不少血肉,听得召唤,他自抬出两员大将——“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甄砚石粗知所谓“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便先推敲试用一番,启了设为他之生门的金簪。自此京城内一场腥风血雨,又影响了多少女子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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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镜明天师入府,纵是贾母这等见多识广,也惊了惊,虽闻此子年轻,却不想是那样一个小子。

弓腰驼背,身姿猥琐,肤貌灰冷,尖尖一个下巴颏,却配一对墨丸大眼珠,眼下卧两湾灰煤,刚从幽冥阎王殿里出。

神情又木讷,可怜见的,一条张着嘴的活鱼。

贾赦虽迟了迟,人到堂前仍去接了进来,有些见礼的话要说,见了那模样,讪讪的,又不好说,只请进来,一个华服管事奉来新茶。

只见这天师未着常服大氅,而外罩一件云母色暗花罗纹搭护,上绣的是同色缠枝莲纹,内穿栗壳色杭细薄绸贴里,行走间垂坠有致。

正让人感慨白瞎了一套好衣裳,他却腿向上提,蹲上了蟒纹刻丝锦缎坐褥,眼睛眨也不眨地捧起杯来,凑到眼睛前头,面无表情地吃起来,旁若无人。

这却登时让贾家众人火冒三丈,就连垂手侍立,不敢抬首张看的小厮也起了性。

主人在堂,更是皇帝亲笔御书,书赐荣国公贾源的荣禧堂,素来只接待王公贵臣,你个毛孩子算什么东西?圣上封你做个天师,难道堂前那乌木錾银对联上写着“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乃“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看不见不成?

贾母一大把年纪,也不住窝火,然见都泉等人都不言语,恐是见惯了的,别家府上也受了这等无礼数无教养的蠢事,再者贾府早已今非昔比,便向贾赦道:“想是陋室寒舍,那垫子坐着不舒服,快着人取海龙皮褥子来给天师换上。”

贾赦素厌贾母偏心,把荣禧堂给了老二,见此事,心内不由暗暗爽快。

既贾母都这样说了,底下也无人再好发作,只得去取,却是磨洋工。

都泉等面有囧色,对镜明天师道:“方才已和老封君讲明,老封君深明大义,一应安排妥当,我等可尽快查访,再去下一位府上。”

镜明天师端住杯子应了一声,杯中茶水见底,他向旁置了杯,低头靸鞋。

贾母等只管与都泉一众客套,贾宝玉独对此人倍感兴致,与宝钗之冷性不同,这人既不知和老夫人行礼,又不和一等将军客套,全然如一条从深山里蹦出的活鱼。

就说那茶,旁人都啜饮一二口,只他喝的见底,也瞧不见周围人眼色,置杯时,要扭头看着杯落到托盘上,那丫鬟却蹙眉,转过脸来露出鄙夷。

宝玉见了,在心里恨不得道:人家好好把那杯放上去,你倒瞧不起人家,难到那些老爷们看也不看地向后一置你才舒心?届时弄跌了去,倒是你的罪过。又在心中连声叹气。

见那丫鬟低头退至堂外廊下,一时却想不起她是谁。

都泉一行十人,他以御前亲军卫身份正面代表皇帝,其下领正四品金吾前卫指挥佥事一名,代领正四品羽林卫指挥佥事一名。

五城指挥使司分东西南北中五城管理京城治安,现今从城北查访,是以北城指挥使出面协调,巡城御史照例行监督之权,两名户部司务协助户籍调取,另有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一名,主事两名,以督礼教,为重中之重。

贾府这边只留下贾赦贾琏贾宝玉贾环贾兰,余者连贾芸贾菌也叫了来,给家中女眷有个倚仗。

一齐步入堂后,迎面一扇屏风,直将后堂由东往西全遮了起来,只在西边留下过人通道。

其是时,贾府女眷正在屏风后头,以凤姐儿排头,其下李纨、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并邢夫人侄女岫烟,皆远着屏风,站在后楼台阶下头。

林之孝周瑞家的带领众媳妇团团围住,各姑娘身前身后又是自己奶母丫头及教引嬷嬷,数来五六十个云堆黑鬒,直挤的站不住脚,待说什么,这个眼下也是不能。

赖大家的从贾母身边传了几次话儿。她们也知是要来了,又听到皂靴说话声渐近,个个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连凤姐也不禁小心,却还仍低头和她们姊妹笑说:“谅他是个疯子傻子,咱们只管拿出一般气概。早点儿了事,你们姊妹正好新开社呢。”

一阵话儿说的黛玉等几个心里暖了暖,也只严阵以待。

都泉等人在屏风外站定,对贾母道:“老封君,我隔着这儿有几句话对贵府亲眷们说,老封君如听着不适,即可打断。”

贾母应首,对赖大家的使了个眼色,赖大家的会意,走远把正悄咪说话的两个丫鬟拎了出去,在廊下让婆子掌嘴。

此时台阶上下站满了人,却不闻一个脚步声。

屏风那头,丫鬟媳妇儿也是不作一声,只略有人说话,探春便蹙眉盯了谁一个冷眼刮子。

在这象征贾府姑娘教养的时候,探春不愿府中上下丢一丝一毫的人。

都静了下来,那头传来人声儿,是同她们这些女眷说话的。

只听:“诸位国公府的贵夫人,贵千金,在下是圣上御前亲卫,专责仪仗宫禁,原是个武将粗人,不该如此冒犯尊驾,只是近下圣上艰难,我等不得不来贵府上唐突。”

指挥使由一级级军功升上来,因殿前任职,对声容皆有要求,都泉年纪又长,几句白话虽不成文,让人倒感亲切。

李纨和几个姑娘注意到,这话中称她们一干为“尊驾”,岂不知本朝《称谓录》里,“尊驾”明确归入“男子尊称”条目,且男子也只在平级之间称呼,否则就是自贬身份。

各人各有各的心思,在这事上,也不像先前万般抵触。

都泉道:“诸位虽身置内闱,然读书明理,管家料事,无一不是女公子、女丈夫,比我这等为天子行差的不差,更比外头多少男人也强。”

这话乍如晴天落下霹雳,直击地屏风那头浑身怔怔,五内如被淘出,灌进黄河水一般。

她们当中,有黛玉、湘云、探春这等读书的,也有凤姐、李纨管家的,不管是几个陪房,还是几个大丫鬟、小丫鬟,都跟在主子身边料理,一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除一些小丫头听不懂这话儿,一些奴性强的,多多少少,觉着冒犯了男人,其她大多一个心思。

试想女人这一生,仿佛自生下来就要会针黹纺绩,因言德重于才,读书不过为彰显身份,识字不过为读《女训》,便是写诗作对,也不能沾染他们科举做官的半点。

管理内闱,操持家务,也是初为人妇,自拿上手的活计,尽管有家下人因势吹捧,放到外头去,放到那些老爷少爷眼里,何曾算个什么。

可今有人说,她们读书好,管家管的好,若只前几句,当真是冒犯她们这些奶奶小姐,可后头还说,比他们做官的不差,比多少男子也强。

一干男人听着不自在,拿眼觑都泉。

贾母没说什么,宝玉却是听呆了,他素来以为…世上男子浊臭,总不能真真切切把女儿看在眼里,以至于,只有他欣赏到了这些女儿们,没想到——这七尺老汉也这样想!

宝玉如沐春风,如暖阳照身,便把两眼亮堂堂的,只放到老汉身上,等他接着说话。

然左等右等,这指挥使却不再向那头说话,只对贾母作了一揖。

又有礼部主事对镜明天师说话,那样子,和他骑马遛街时,看到年轻武师上场比武之前,老师傅提点决要一样。

镜明天师佝着腰,脸上淡淡的,即要走西边过道进去。

宝玉吓了一大跳,身上冷汗下来,他生怕天师这副模样,乍乍地进去,要把姊妹们吓出好歹。

便顾不得了,拔脚从贾琏身前扭了出去,要赶上对天师嘱咐,却肩上遭人一拍,回头却是个浓眉方脸的汉子,正是那位巡城御史,只见他眉毛一皱,两眼看来,颇有贾政之风。

宝玉害怕间,镜明天师已靸鞋转过屏风,礼部主事那些规范,也只说给贾府一干人听,这镜明天师什么样,他们早领教过。

这边黛玉听了那席话,体味思量一会儿,因向一旁湘云说:“这位大人的话虽好听,只是突然间戴起高帽来,不知后面可等着什么。”

湘云笑道:“就你最多心,才能想到这儿。我们只管那话好听,哪管他前面埋个火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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