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贾环从床下翻出一个匣子,打开盖儿,从里头收拾出一包金子,命钱槐带出去:“剩下那些零碎放着也不打紧,这些你先带回去,仔细藏好了!”
钱槐忙道:“三爷,我这会儿就带出去?晚上怕是人更少些,也不打眼啊。”
“就是这时候最好。”贾环面色沉沉:“太太刚走,又撵了那小畜生,你也能趁乱出去。夜里偷偷过来,万一有人盯着,那就更落人眼里去了!”
那钱槐听着有理,也是年轻胆大的,当即拢了银子,悄悄出去了不提。
贾环才交叠双手枕在脑后,心里暗暗盘算:我昨日闹那么一出,不过是想借机赶几个眼中钉,没想到回来撞见那小畜生!幸而他没能翻到床下这箱笼里的金银,不然我真要翻了船!可见老天还是有眼的!好个琏二嫂子,好个王熙凤,你既然不肯放过我,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惹急了,不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也不是没干过的。算好了,黑灯瞎火的来一回,也未必不能的。只可恨现今逃不出这牢笼,倒被这些老货欺压。
他心里一时发狠,一时又念着家产,一时隐忍,一时又想起旧年杀人的畅快。正是飘飘然的时候,忽得外头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响动,就有长随闯进来,连声道:“三爷,老太太打发人,必要将这里的物什清点明白。短了什么,都要现查明白了。”
什么!
贾环心里一紧,脑中浮现出贾母威严的目光,不由得心里发虚,忙从床榻上滚将下来,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了:“老太太真这么说?”
“是。”那长随低着头,连声道:“人已是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贾环定了定神,才往外头走去,果见着几个管事娘子等在外头,为首的那个且拿着册子。他眼角微微抽动,哪怕早使钱槐带东西出去,心里也十分忌惮:也不知钱槐怎么样?老太太究竟知道了多少?
一面想,他一面挤出笑容,口不应心得说几句有劳之类的话,就听凭这几个人翻腾起来。
那边贾母却正与王夫人道:“到了这节骨眼儿上,他既是非要闹腾,必是有缘故。要是清清白白,就是被人翻腾了又怎么样?旧年宝玉那里有个偷玉的小丫头,他是怎么说的?倒还拦着些,不肯平白没脸。
后头清点东西,宝玉又有说一个不字了?他倒出奇,前头不怕害臊,只管闹腾,后面却一面拦着不让查检,一面还为前头厮打的小厮求情。打他小看起,到如今,我倒不知道,他竟是个宽和的性子!”
王夫人叹道:“老太太什么不知道?我也是没法子。前头风风雨雨多有说嘴的,老爷又外任去了,他到底是苦主,又是个沸反盈天的,这时家里住着亲戚,多一事竟不如少一事罢。”
贾母却摇头:“不相干的。没得为了亲戚,瞒这些的理。你是个贤良的,宝玉友悌,才纵得他无法无天,旧年还编出谎来栽赃。再要不管,往后如何了得!现今,他就是清白的,我也要与他整一整规矩。那院子的人,赶明儿也叫过来让我瞧瞧。”
她既这么吩咐,王夫人也只得答应。
这时候,外头丫鬟过来报信,道是那小厮已是打了三十板子,革了差事撵出去了。
贾母才点一点头,道:“什么时候了?”外头鸳鸯回了一句,她便接着道:“也该用午饭了。今儿有客,将姑娘们都请过来说话。”
有她这一句,自然屋中周罗起来。
一时莺莺燕燕,花团锦簇,又有李婶娘、薛姨妈等齐齐过来,开了宴席用了一顿饭。里头说不尽的富贵风流,且不细述。
只后头撤了饭,众人堂前说话儿。黛玉忽得提及湘云,因道:“竟只少了她一个。”宝玉也笑嘻嘻道:“我与三妹妹头前说话,也正要央老太太呢。”
正说着,外头忽得有人报信,却是史家的。唤进来一问,那婆子就道了原委。却是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这才往各亲眷人家告诉一声,又定了过两日往贾母处来。
贾母听了,因舍不得湘云,忙打发人去留她,这日就接过来。
众人皆是欢喜不尽。
紫鹃却正有些发愁,凝眉看着平儿:“二奶奶没得翻腾这些做什么?”
她再料不得,昨日凤姐神色阴沉,竟是因为打发小厮翻贾环的屋子,却被当头撞见。
平儿道:“你这么个聪敏人,怎么这会儿倒糊涂了?旧年赵姨娘做法,原还是你撞破了,又几次说得我们奶奶信了真。她既信了,自然要盯着赵姨娘两个。
偏这一阵听说环哥儿手里大方,散了好些银钱收买人。我们奶奶算了算,竟比月钱还多,怕是不对劲,这才打发人趁机行事。没想到,竟是打草惊蛇了!”
紫鹃不由一滞,心里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口里道:“这我自然知道,只你们奶奶向来精干的,一件小事,倒被抓了个现行,这才疑惑。”
平儿道:“也是那院里的小厮糊涂不中用。本来算好了三个人,偏那两个吃醉了酒,他又巴望着立功,独个儿闯进去,这才闹出来。”
听到这里,紫鹃也没法说什么,只得一叹:“这可真打草惊蛇了。难怪昨儿我见你们奶奶,那么个神情,后头几家亲戚来了,也多有闷闷的。”
“那倒不只为这一个。”平儿摇头:“你不知道她,原是个闲不得的性子,这一阵将养身子,也实是闷得慌。要不然,也没得常盯着赵姨娘环哥儿两处。我今儿过来,还得求你一件事——竟再去劝劝她,好生将养才是。”
紫鹃只得答应。
此时外头一阵脚步响动,又有宝玉道:“姐妹们都在姨妈那里顽,等瑞哥儿事了,咱们一道儿过去岂不好?”
黛玉却道:“今儿钟姨娘要来与我说话,下晌我未必得空。你先过去与她们说说话,我这里完了必过去的。”
紫鹃与平儿满从内室出来,且与宝黛两人说几句,平儿就自告辞了。
宝玉往紫鹃面上看了两眼,见着一片平和,倒也将提着的心暂且放下,又与黛玉说几句,这才出去了。黛玉则与紫鹃到内室里坐下,又问缘故。
紫鹃将贾环的事粗略一说,黛玉便有些沉默,好半晌才徐徐吐出一口气:“果真是他!”
这一句落地,两人都默默无言。
该说的,该忧虑的,前面早已说过了,到了现在,大抵真的能确定了,反说不出什么来。好半日过去,紫鹃也不过道:“老太太使人说了,不许环哥儿胡闹,到园子里更要看住了,不能惊扰亲戚。想来这一二年倒还罢了。”
她说得这两句,黛玉却不由望了她两眼,因道:“你这一二年,说得却似有些意头。”
紫鹃心中一凛,忙道:“凭什么事,能有一二年的长久,也就不错了。再往后,也就得看往后的光景了。”
“这倒也是。”黛玉点点头,外头忽得有雪雁道:“姑娘,钟姨娘来了。”
两人忙起身迎了出去,见钟姨娘眼圈儿微红,面有叹息之色,不由都是一怔:“姨娘这是怎么了?”
钟姨娘拉着两人到了内室,也不吃茶,等小丫头子一走,忙叹道:“那石呆子还是去了。”
黛玉道:“不是说好些了么?”
“谁说不是呢。”钟姨娘感慨道:“前面好容易将他从牢中救出来,因他家贫无人又病着,也是打点了大夫好生诊治。眼瞅着慢慢好些了,偏偏老天爷不作美的,大前日夜里忽得一冷,又勾起病来,这两日烧得浑身滚烫,连日汤药吃下去也不中用,昨儿一早就这么去了。”
听是如此,黛玉并紫鹃也无旁话,心内颇有些黯然。
先前将那石呆子从牢中救出,又请医延药的,眼瞅着渐渐有些调理好了的光景。就是前回她们还商议着,后头让他能做点什么营生。没想着,这三四日的功夫,人就没了。
那边钟姨娘犹自道:“他屋里那小丫头子说,临去那夜,他只直着脖子叫了半宿的扇子。嗳,竟也是个痴人。”
黛玉本就敏感多思,这时更为伤感,因道:“真真是冤孽。”
紫鹃却是务实的,又看两人如此,便有意转圜:“他家再无亲戚了?身后事又预备怎么做?”
“他家本是远来投亲的,隔了两代,也就渐渐六亲断绝了。”钟姨娘道:“到底是缘分一场,又可怜,李总管就让家下人等往偏院里预备了白事,七日后破土葬下,也就是了。”
这倒做得齐整,黛玉悠悠叹道:“择个好些儿的地方,要是得空,每岁也整顿整顿。”
由此说定,钟姨娘再将近日家中事务说了一回,便也起身告辞去了。
紫鹃起身相送,回来后见黛玉默默靠在榻上,神思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那影影错错的日光竹影落了一身,更添三分凄清。
她不由唤了一声:“姑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