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观园,怡红院。
往日这个时辰的怡红院总是再热闹不过,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们如同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说笑嬉戏,今个儿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宝玉披衣散发站在院中,双目不敢置信地瞪得浑圆——
谁能告诉他,为何一觉醒来院子里的丫鬟全不见了踪影!
*
半刻钟前。
因着昨日刘姥姥初进大观园,贾母大摆筵席。姊妹们随贾母各处赏玩,好生热闹了一日。宝玉浑身酸乏,回了怡红院便在袭人晴雯的服侍下草草睡下。
一夜无梦,今日醒来时天已然大亮。他口干舌燥想要吃茶,把丫鬟们的名字叫了个遍也无人搭理,难免生出了些微恼意。
又想起那日黛玉来,这些丫头们竟然只顾着玩不开门,倒把黛玉关在了门外,不知叫她有多伤心。这桩往事给宝玉的怒火填了把柴,令它越烧越旺。
气愤之下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扯过搭在一旁的外衣胡乱披在身上,不顾秋深日冷、霜寒露重,气冲冲出了碧纱橱准备兴师问罪。
谁料外间空无一人,只有临窗的小几上还留着一个袭人昨日打了一半的络子。
院落里更是空空荡荡,只剩下几块山石、数本绿芭蕉,别说那些穿红着绿的丫头,就连鬼影也没见着一道。
宝玉心里的怒火这才转为了惊诧,别人贪玩跑出去也就罢了,怎么连袭人晴雯都不在,难道是被妖怪抓走了?
不,更大的可能是被王夫人叫去了。说不定是王夫人知道了怡红院的丫鬟们素日总是同他亲昵玩笑没有主仆之分,特意叫人拿了她们去问罪。
想到这儿,宝玉心急如焚,脸色逐渐苍白难看起来,落在王夫人手里,还不如叫她们被妖怪抓去呢!
这些小丫头们畏惧王夫人比豺狼虎豹更甚,也就是她们不识字,不然定是要提笔写下一篇《王夫人猛于虎》。
宝玉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转来转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出一个好法子来!
不如寻宝钗去说情,看在亲戚的情面上,王夫人说不准就高抬贵手放了怡红院一干人等。
他自思想出了个好主意,心头一喜,抬脚就往外走,还未走出院门却是跟携手而来的黛玉、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撞了个正着。
“哎呦,怎么就这样着急。”姊妹们看见他这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尊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瞧瞧,来了个不知从哪处深山里跑出来的野人!”
黛玉打趣:“好不知羞,是有什么贵客唤你去见?连衣裳都顾不得穿了,巴巴地跑了出来。若我们不拦你,你是不是还要跑到外头去?”
宝玉闻言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的装束,顿时悔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就这么走出去传到贾政耳朵里只怕又落得一顿好打。
他忙笑着作揖:“多谢妹妹提醒。好妹妹,你们来时看见我的丫头们没有?”
宝钗道:“宝兄弟,你也不用费神去找。不止怡红院,我们身边的丫头奶娘嬷嬷们也是不知被哪处大罗神仙收去了。一路走来,不见一人。现如今这偌大的园子里头,恐怕只咱们七个了。”
“当真?”宝玉大惊。
黛玉嗔他一眼:“你有多大的面子?难道我们串通了这么些人特意来骗你一回?”
宝玉一瞧,许是因为身边没了伺候的人,众姐妹都不施粉黛,黛玉更是素净,浑身不着钗环,倒是比平日更似凌波仙子、出水芙蓉。
他心里已然尽信了姐妹们的说辞,却一时看黛玉看得痴了,挪不开眼。
还是湘云推他一推,催促道:“二哥哥,你快去换了衣裳,现在像个什么样儿。”
“好,那你们且坐坐,我换了衣裳就来。”宝玉忙应下,不过多时换了大红箭袖外头罩着石青褂子,又央湘云帮他梳好头发。
期间姊妹们就着今晨的怪事议论起来,不过说来说去也没个头绪。但既然她们还好好地住在园子里,并无外人来惊扰,想来必定不是什么抄家灭族的祸事,因此并不十分惊慌。
等宝玉湘云二人梳好头发出来,探春便提议:“我们快些到园子外头看看去,说不定是她们有意捉弄我们,全都躲到府里去了。”
宝钗:“除此之外也没旁的法子了,只怕是府里未必找得着呢。”
惜春笑说:“俗话说的好,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顶着呢。家里大小事都有凤姐姐管着,我们的丫头嬷嬷们不见了,找着了倒罢,要是找不着我们只管烦她去,请她想个法子出来。”
黛玉跟着笑道:“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那若是府里的丫鬟们也不见了呢?只怕有十个凤姐姐这样的厉害人在也不管用!到时候你又去烦哪位高人?”
姊妹们说说笑笑往南边大观园正园门走去,倏尔从天上传来一阵轰鸣声,他们闻声抬头,碧蓝如洗、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居然有一道似鸟非鸟的白影划过!
宝玉稀奇道:“谁家的风筝飞得这样高?只怕风筝线都要几百丈长。”
宝钗摇头:“我看未必是风筝。”
那白影应了宝钗的话,不似一般的风筝轻飘飘地挂在天上,倒像是一只“怪鸟”冲着天的另一头径直飞去。
更怪的是过了几十息,那只“白色怪鸟”已消失在天际,淡蓝的天幕上只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从天空的这一头画到那一头。
姊妹们心中警铃大作:除了丫头婆子们消失的怪事,又来一只怪鸟!
诸多怪异之处让姊妹们不禁加快了脚步,或许等到了贾府里她们就能获知怪事的真相,即使不能,也有长辈们拿个主意。
一行人脚步匆匆,眼见着走在最前头的湘云已经到了园门口,她却停下脚步,指着外头不敢置信地冲姊妹们道:“这,这……你们快过来瞧!”
“怎么,难不成白日里还撞见山精野怪了?”众姐妹一边笑说,一边凑到湘云跟前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正园门外头望了一眼。
正园门外头哪里还有荣国府的踪迹?
抬眼望去,原本荣国府的位置变为了一片茫茫无际的土地,上头覆盖着薄薄一层青草,除此之外并无半棵花木,比她们出城去清虚观打醮时途经的荒郊野岭还要荒凉!
在这场变故面前,平日跟块木头似的迎春也难得惊慌失色一回,拽着探春的袖子急切道:“好端端的,丫头嬷嬷们没了倒也罢了,现下连家都没了可如何是好?”
姊妹们俱是慌乱不已急作一团,本以为丫鬟们没了还可以禀告府中的长辈,请他们拿主意。谁成想别说长辈们了,连贾府都没了。
宝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心下思忖,他曾在宁国府内秦氏房中午睡,偶然到了太虚幻境,今日之事倒和那日有几分类似。
他便不藏私,把那日如何在梦里到了太虚幻境,又如何见了那警幻仙姑,所见所闻一一说来。只是免不了想到警幻仙子所授**之事,不禁双颊一红。
众位姐妹不似袭人是他的身边人,不敢轻易亵渎,宝玉便又悄悄隐去了这一段。
好在众位姐妹都未曾察觉,黛玉问道:“难不成我们今日也沾了你的光到了那太虚幻境不成?”
宝玉摇头:“非也,这处地界同我那日去的太虚幻境大相径庭。那太虚幻境珠帘绣幕、雕梁画柱,美得不似人间应有之地,此处却过于远僻、荒无人烟,实在不像是神仙居所。”
黛玉又笑说:“此言差矣,你岂知天上没有一位如同宝姐姐那样喜欢住在‘雪洞’里的神仙?”
宝钗知她是拿昨日贾母带着刘姥姥游至蘅芜苑所见的素净来打趣,倒不似旁人那等有意嘲弄,莫说其余姊妹如何反应,宝钗听了自个儿先笑起来。
“便依了颦儿的话!宝兄弟,你素来最是杂学旁收,不知那些奇闻轶事里可有说过哪位神仙爱住在荒郊野外的?也好叫我们知道他的尊号,去洞府拜见一回。”
宝玉绞劲脑汁想了半晌,一无所获只得摇头:“许是我才疏学浅,并未听过。”
湘云笑道:“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好容易到了仙境,依我说,我们只管走出这园子瞧瞧去!”说着就迈出大观园的园门。
惜春本想拉她回来,谁知伸手捞了个空,连片衣角都没沾着。众人只得说:“罢了,我们跟她一同去。”
刚出园子,湘云就望见三个身着黑衣黑裤的男女正往这边走来。
为首的女子身姿挺拔高挑,昂首阔步可见其英姿飒爽,其后跟着的两男子一胖一瘦,脚步略显犹疑不似女子坚定果决。
湘云连忙回头招手,招呼众人来瞧。
待三位“仙人”走进些许,众人才发现“仙人”们的衣着打扮格外奇异与世人大相径庭!
三位“仙人”身穿的上衣下裤紧窄修身,不论男女都是同样的颜色、形制,论起布料,非丝非绸,光滑、挺括,比起众人平日司空见惯的绫罗绸缎另有一番妙处。
最怪的是为首“女仙”一头褐发,发梢只与耳垂齐平,后头的两位“男仙”头发更是只有寸余长。
连宝玉都吃了一惊:太虚幻境中的仙子均是仙袂飘飘流光溢彩,如何此处幻境的仙人衣着古怪不说,那“瘦仙人”更是躲在为首“女仙”身后探头探脑,举手投足浑然不似神仙应有的风流气度。
他踌躇是否应当上前问个清楚,正与那三位“仙人”遥相对望之际,那“瘦仙人”却突然大呼一声:“林黛玉!”
如若换做以往,外男直呼家中女眷姓名,众人早该呵斥这个不识礼数的登徒子。但此情此景,众姐妹只暗自惊叹:果然是仙家法术,何等精妙!竟一眼就能识破凡人身份!
众人顿时神色恭谨屏气凝神,连湘云也不敢谈笑造次。
宝玉上前一揖,陪笑道:“敢问仙人是何尊号?此处又是何方幻境?”
那为首“女仙”却避而不答,反是双目含泪惊呼道:“我的天!我们这是穿进红楼梦了?大清早的也没车祸、没猝死、没坠亡,不符合穿越定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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