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七八糟的念头不自觉冒了一堆,倘若不是耳机里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刘茗烟几乎要把那一头的人忘干净了。
“问问,甄士隐是怎么告诉他要出来的?”
刘茗烟负责任地转述出去。贾雨村沉默两秒,脸色跟着变得苍白,仿佛在纠结于是否能够将这天机道破。
——倒也不怪他。
刘茗烟想。能够游离在世界边缘的人,鬼知道他们还能做得出什么来。
“我……我威胁,如果不同我联系、把我放回我来的那个世界,我就会把我从哪里来、这一路如何前来的全部秘密和盘托出。祂、祂果然怕了……”
说完这一切,贾雨村顿时剧烈呼吸起来,仿佛方才承受了巨大的惊恐。刘茗烟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色由苍白迅速转为一片赤红,确定他没有什么突发的症状,这才放心下来,望着自己的膝盖出神。
……所以,贾雨村以前骗了他们。
他明明什么都记得!
只是在装傻而已!
他猛然意识到,先前似乎将贾雨村其人看得太简单了。
好在,从前他每次想偷摸进贾雨村房间时,都被林敏潇拦下了,不然还指不定留下多少祸患、造成多少不可挽回的负面影响。刘茗烟顿时浑身冒出一身冷汗。
耳机那头的人适时提醒他,贾暖大概还有一刻钟就会到来。
“我不懂她究竟什么立场。你最好还是避一避。”
刘茗烟拼命才克制住自己冲上前去、将事情问个彻底的冲动。他咬紧后槽牙,逼自己笑着同贾雨村寒暄几句——实在太过压制他野狗似的本性。
没办法,再问下去,只怕打草惊蛇。
两分钟后刘茗烟起身告辞——那时候他已经觉得牙龈开始钝疼。离开安保室,前往自己停车的地方,刘茗烟只觉得心中烦闷。
“想过怎么办吗?”
他问电话那头,又用了数眼才确定对方尚未挂断电话,只是保持沉默。
他的耐心已经被彻底激发出来,索性也闭上了嘴,只等对方自己想通。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一边终于又一次有了声响,却并非刘茗烟所想听到的声音:
“如果能够知道,他口中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就好了。”
“这不废话吗,关键是我们没法问啊。”
“我们是没法问,但……心理医生呢?”
刘茗烟挑了挑眉。
这倒是个颇具建设性的提议。
“理论上来说可行。不过,你觉得,那个凌驾于我们之上的存在,会允许他有泄密的机会吗?”
安全到家,驾驶中未曾出现任何问题。刘茗烟不敢放松,仍旧将整辆车检查一番,确定没有任何安全隐患,这才放心离开。
“没可能。所以我们最好能够做到,让他毫无预兆、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怎么可能?他说出来,和求死有什么区别?”
“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求死呢?”
“你在想什么?——不对,就是退一步讲,让人求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肯定不是能速战速决的事,假如在那之前,贾雨村先死了呢?”
“别急,急也没用。这些可能性我都清楚,只是想试试,还有没有什么我们之前没想到的途径。”
坐在自己房间角落里,刘茗烟徐徐叹了口气。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知呢。
可他太想尽早找出一条路,找出让所有亲朋好友,逃离命运苦海的路。
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可是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望着苍白的天花板,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那《红楼》之中,他有太多的朋友都没能活到而立之年。
——甚至,没能活到二十岁。
十几岁的时候他怕极了成长。刘茗烟曾以为自己会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英雄,以为自己能够永远肆意随性地生活,可某一天起,他忽然开始怕在睡眠中得到亲朋好友永远离开的消息,怕每一次见面会成为最后一面——
撑到二十岁,像是上天赐予他最大的礼物。
刘茗烟自嘲地想,或许,从没人意识到,在他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藏着的会是一颗这样细致的心。不过不怪任何人,是他自己,不愿被人视作弱小。
“所以,在他和那个家伙交流的时候,都说些什么了?”
见电话尚未挂断,刘茗烟便多问了一句,本意是省得下次还需格外注意,却未料到对面沉默一瞬,接着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
刘茗烟怔住,第一反应是以为对方听错了问题,又下意识地重复一遍。几秒后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你不知道——所以,在现场戴着耳机的那个人,不是你的人?”
“当然不是,我什么时候——等等,你说现场有人在听?”
“对啊,你同我讲不必上前,我以为那是你留下的另一个人——不是你的人,那,他会是谁的人?!”
一时间,二人似乎都陷入错愕之中。
最终,还是电话那头先反应过来。
“别想太多了。沙滩上那么多游客,当然会有很多人戴着耳机,凑过去看的也不只那一个人吧?——那就对了,只是路人而已。”
只是路人……吗?
从概率上来说,这个答案多半才是正确答案,毕竟浴场当时人来人往、人口密度大得惊人,如今耳机又几乎是人手一副的生活必需品,别说看客中有一人戴着耳机,就是再多几个,其实亦不稀奇。
可是,这种事……
他们敢指望概率吗?
如果指望概率,这一切,本就不该发生。
他的心凉了半截,一半是为了失去的、那段谈话的内容,一半是为了这个不明身份的人。
他们已经失去了一段重要信息,倘若他不是路人呢,倘若他真是被谁派来的呢?
谁,除了他和电话那头的林敏潇,谁还在为了这种事而奔波?
刘茗烟心里乱得厉害。
他已经竭力将原先所有队友的热情浇灭,可为什么还会有人在插手这些事?
明明可以让他一个人解决、背负的难题,为什么还会有人抢着分担?
这样一来,他们岂不还是全部被卷入其中了么?
如果真是这样,刘茗烟虽然担忧,可至少还会觉得十分欣慰。
可是,可是……
如果那个介入其中的人,根本不是他们之中的呢?
如果,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对他们这一场命运游戏产生了兴趣呢?
——如果,这一切被公之于众呢?
刘茗烟不知道被公之于众后的结局会是怎么样的,他也不想知道。这些年来,他们皆一起背负着这沉重的思想包袱活着,没人想过要将这不可思议的发现告与他人——
总是觉得,只要不说,就还有一切都并非真实发生的可能性。
太多巧合凑在一起,几乎一定就不是巧合。可是,谁又能够证明,它一定不是?
挂断电话,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林敏潇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她不曾插手过如此重要的行动。林敏潇忽然不由得在心底苦笑一声,想到假如不是同贾芸瑛分了手,兴许,她此生都不会再纠结于自己的命运,纠结于无法确定的这一段玄而又玄的故事。她会一意孤行地按照自己心底的想法活下去,管他最终迎来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结局。
可现在不一样,因为她的风花雪月,已经死在了柴米油盐之间。
刚刚挂断、还没有熄屏的手机忽然又响起电话铃声,在手心里没命地震动。林敏潇猛地被吓得一激灵,随后接通。
“查到了,香菱没说谎。”
“真的有这样一个镇子?”
“是的。这个镇子如今已经撤县设区、又和周边几个规模相当的地方进行了融合,很多材料和当事人已经缺失。好在,她能够描述出的内容还算翔实,当地的一些老人还能记个十之**。”
“那她的……呃……原身呢?还能找得到吗?”
林敏潇其实并不抱什么期望。但对面给出的答案,却远在她预料之外:
“找得到。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她的原身,就在那户姓薛的人家中。”
“那人……真叫薛蟠?”
“是,不过只是和我们认识的薛蟠重名,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上的联系。最开始我只能观察到那个叫夏金桂的女人和四五个孩子进出,觉得蹊跷,去同那些老人们闲聊才知道,香菱的原身当初离家出走,两天两夜之后在田里被找到,从此就被那家人关在屋里,再没露过面。我一个外乡人,不好冒昧登门拜访,也不确定她现在究竟如何。”
“镇上人都知道?”
“年纪大些的都知道。二十多年前,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他和夏金桂两个人把香菱带回屋里去。”
“就没人阻拦?”
“谁敢拦?薛家声势大,香菱又没有亲人,当初镇上又落后,也就刚开始那一两年还有人私下念叨,这些年也没人管了。”
林敏潇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心下生出一阵不祥之感,恐惧与反胃一起涌上来。她道:
“他们真的确定,她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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