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紫鸢一听得门响,又瞥见门缝里惨白色月光,心原本已死了半截,谁料想,那门却突然一停,接着复又关上,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道:
“二位,一人十万,够不够买你们今夜这一次装聋作哑?”
门外二人沉默几秒,兴许在思索是否可行。然而很快,其中一个哑嗓子开口,小心道:“你是什么人?”
“怎么,怕我给不起?——看好了,单单这一张卡里,三十万。”
又是沉默。
“姑娘,大半夜的,孤家寡人走在这地方可不安全。”
“怕什么?我要是出了事,你们两个,可就拿不到钱了。——还是说,十万,嫌少?”
“确实少了些——不是我们有意为难,实在倘若做了,上头怪罪下来,我们两个不是什么大人物,日子难过。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要帮你,就得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
这是坐地起价!
在人命官司上敲诈,这二人果真并非什么好鸟!
“这好办。不过要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想必需举家搬迁吧?一个晚上,恐怕不够。可我,只要这一个晚上,把人带走。”
“眼下不过夜里十一点钟,倘若姑娘真有诚意,明日**点钟之前,虽不可将屋宅之类处理干净,至少,能让我们两家子走出这几个镇子。”
“可以。那么一人十万,外加送你们两家出镇?”
哑嗓子不再言语,倒是另个方才一直不曾说话的年轻人开了口,道:
“十二万,行不行?”
门外传来一声冷笑。
“不可以。和和气气谈条件,你难道非要说得这么难听?”
“难听么?——难听又怎么样?是你在求我们做事,还有脸教训起我们来了!”
“——我求你们?”
那熟悉的声音笑得愈发狂起来。
贺紫鸢听到那二人突然小声爆了几句粗口。
“两个连门都看不好的狗东西。早知道你们是这样分不清好赖话的东西,刚才我就不该给你们脸。”
“吓唬谁呢?老子可不是被吓大的!”
“你还以为我在吓唬你?”
陌生的声响突然在不远处炸响。太过刺耳、太过突然,她甚至本能地抱头蜷缩起来。但即使捂住了耳朵,她依然可以听到,那熟悉又张狂的声音,在距离她最多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道:
“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十万块,行还是不行?”
“行、行……”
“别人要是问起来,知道怎么说?”
“知道,知道!——我们……我们看这人晕着,就出去上了个茅房、买了包烟,回来、回来发现不见了,一害怕就跑了!”
“算你聪明。我带上人,你们两个,手机交出来,同我上车。”
她猜这交易最终达成了,因为门就在这一刻再次打开——惨白的月光猛地扑进来,压得她本能地眯起眼睛,溢出两滴眼泪。但即使如此,她依旧看得清,眼前的人,一手持一支黑黝黝的枪,一手扶住那铁门,本是将将一米六的身子,算不得高挑,然而如此傲然立在她面前,竟有高山之气魄。
几根长长的伤疤,正张牙舞爪地伏在她的脸上、胳臂上。同那野猫似的神情相映,竟生出些猛虎的气势。
她震惊地瞪大眼睛,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那是……
陈雪雁!!
*
随车抵达小镇边最近的那个城市时,已是翌日清晨。
二人整整熬了一日一夜,此时精神皆已疲惫。
然而,要做的事,仍有许多。
嘱托老朋友们先将那二人同家人安顿下来,二人立刻马不停蹄奔向当地警局,报案、验伤程序一道不可少。这下无论如何,总能将薛蟠等人罪名坐实。
“但,香菱……怎么办?”
程序的空隙里,贺紫鸢问道。
那时晨光熹微。贺紫鸢不知是重逢后第多少次用目光将陈雪雁紧紧抱在怀中,但陈雪雁只是凝神望她,似在看另一个陌生人,手无意识地摩挲小臂上的伤疤,好一阵,才道:
“即使香菱的事依旧查不出来,单靠你这几日来受的苦,亦够那家人蹲一段时间局子了。”
贺紫鸢失望,失望之程度,远远胜过此时此刻一切悲伤:“——所以,查不出来?”
“我只是假设。镇上那边的事,现在是潇潇他们在交涉,不知情况如何。”
“可我已经发现,他们有间屋子,日日有人进去送饭。”
“是杂物间。至于下面还有无其他玄机,暂时还没有第二次入室搜查的机会。”
不必她细说。话至此,贺紫鸢自己亦明白,这件事情的性质,远不止买卖人口那么简单。不要说能不能真的调查起来,就是能,亦会面临极大的阻力,且有可能教更多意想不到的人跟着落下水去。
——但,那些事,同她贺紫鸢有什么关系?
明明起初,她仅仅是想尽自己所能,帮香菱逃出生天,仅此而已。
“……所以,还是改变不了她的现状,是吗?”
陈雪雁避开她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以最诚实的语气道,“我只知道,他们要为了你所遭受的一切,付出应得的代价。如果警察不能,那就让我来。”
贺紫鸢教最后一句话惊住,不由得低声叫道:“雪雁——!”
陈雪雁低下头,做出一副似乎什么都未听到的样子,几乎让周边的人们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听。约莫几十秒后,她才复又压低声音,道:
“我本就不愿再苟活。活到现在,不过只是因为死不了。”
“——怎么?但你分明是我们当中,最积极、最开朗的那一个呀!”
陈雪雁倒是并不为这其中的潜台词觉得冒犯。她反倒是好奇起贺紫鸢的状态:“你现在的关注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这些日子遭受的、非人的折磨,反倒依旧关怀周围人。为什么?”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当然是问完才想起这样的话不该同受害人讲——但已经晚了。贺紫鸢似乎被这句话当中的信息量震惊到,瞪起一双眼睛,嘴唇亦跟着逐渐冷得失色,许久不曾言语。
陈雪雁自知失言,索性噤声。
她太久没有同朋友们说过话了,前一夜一直忙着救人、开车、同那二位周旋,又为是否能够及时逃出这镇子而提心吊胆,并未同贺紫鸢交流太多。如今一切安定下来,她们才忽然察觉出一丝陌生,好像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并不仅仅是几个月的时光,而是半个人生。
“你是怎么从那场车祸中幸存下来的?”
最后还是贺紫鸢打破了沉默——虽然新展开的话题似乎具有同上一个话题相当的针对性。好在陈雪雁并不在意,她连忙抓紧机会,道:
“送医及时,逃过一劫。”
“可……为什么一直告诉我们,你一直处在危险之中?”
“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若非如此,我怎能第一个赶到你这里?”
“掩……谁的耳目?”
“祂们。顺便,也避镇上的人。”
贺紫鸢一愣。
“你已经找到……能够避开祂们的方法了?”
陈雪雁摩挲自己伤疤的动作微微一停,但很快,又继续起来,连同言语一起:“现在看来,是找到了。不过,这也许不是唯一的方法。”
“怎……”
贺紫鸢刚预备要问,忽有人来,喊二人去做笔录,于是话题就此打住,二人各去提供线索。
路上望着窗外景象,陈雪雁估摸着,林敏潇等人应当快到了——这节骨眼上,还动用那么多人来,倒真是令她觉得浪费。不过转念想想,这些人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来,倒又并不那么深感压力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早就不那么眷恋人间情与欲。能够默默尽一份力,她已经觉得仁至义尽。
贺紫鸢的事,她是早在得知刘茗烟将录音给出去时便有预感,并深感自己同样对此有责任,不然大可以留在泰城、将伤养得利索些,而非尽早出院、拖着一副四处疼痛的躯体赶到附近镇子住下,预备替贺紫鸢尽一切应尽的义务——
她庆幸自己来了,她又懊悔自己来了——倘若不是自己的录音传了出去,怎会连累贺紫鸢承受如此苦难?
可是事到如今,讲什么都已经来不及。
“陈雪雁女士,我们希望您能够解释一下,为什么在几个月之前,您被确认为死亡了,但现在,您却执□□,在进行活动?”
“是这样,当时我出了一场严重车祸,确实一度处于生命垂危的状态。最后,我进入了假死的状态,但不幸当时的检察者并未察觉。我没有亲人,故而当我醒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而且我急着要赶到这里来,只好出此下策。”
“您是怎么知道,贺女士在这里会遇到危险的呢?”
“几个月前,我们共同的朋友刘茗烟先生曾将我与另一位女士的录音转交给紫鸢。在录音中,她提到这里发生过一些有关人口买卖的事情,而我与紫鸢相识许久,知道她不会坐视不理。”
“录音——在哪里?请交给我们。”
“当然——不过,我的手机在车祸中损毁了,目前还没有。我可以联系刘茗烟先生,他能够证明录音与我所说的过程的真实性。”
“好的。”
陈雪雁只觉得为自己撒下的谎感到焦头烂额——她却未想到,走出审讯室时,竟同林敏潇撞了个四目相对。
窗边阳光泼出来,洒了一地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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