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暖和起来——这说来怪,前面冬里凄风冷雨,没留神就多过几次数九。可紧接着春来几场风过,冬春间的衣裳穿在身上,叫太阳一照,却好像在内衬里长了牙似的。
黛玉托着腮帮,眼前摆着一溜偶人。红衣青衣紫衣,挺大的肚子,红黄面膛,头发黑得发绿。紫鹃在一旁坐着,念着过不多久便该将槅子卸下去,又说着等往后再有风起,便把风筝收拾出来,往高了放,叫大家伙都除除病气。黛玉没看小人,只仰脸看着紫鹃,叫这晶亮眸子看了半响,紫鹃装不下去——扭过脸,拿手捂着嘴笑一气,才转过头来,眼睛还弯起。
“姑娘这样盯着我,难道有什么我不晓得的新玩意?”
“这话说得好失礼,你说说,我有什么玩意不带给你?”黛玉跪坐在榻上,撑起身子,两手握着紫鹃的手臂摇啊摇:“说出来,我给你审一审,看看是不是受了委屈。”
“我哪里知道,你跟雪雁两个整日嘀嘀咕咕,我才不凑趣。”紫鹃哼一声,扭头不理。
“好酸呢,不必等到过年,今儿晚上就沾了去。”黛玉半边依在紫鹃身上,又拿个偶人在紫鹃眼前晃来晃去:“这个可是雪雁特意嘱咐留给你。”
“好好好,我就贪了这一个小偶人——欠了你俩的人情。”紫鹃任由黛玉晃着,接了人偶,捧在手心细瞧。看着那偶人圆豆样的眼睛鼻子嘴,又想起那木愣愣的小妮子:“姑娘,今儿你给了雪雁什么吩咐,怎么这会眼见太阳都要落了,还没见着人?”
“刚刚还吃味,这会就急着找人?”黛玉又坐回去,见紫鹃还望着那小偶人,声音好似春风把花瓣吹进水里:“我叫她去帮我送点东西——紫鹃姐姐,你这会要做什么,我来陪你一起。”
“原就没什么事,这会没她在那边叽叽喳喳,我还觉得清净。”紫鹃将那小偶人袖进怀里,黛玉也不戳破,捂着嘴笑个不住,直把紫鹃笑得又背过身去。
——雪雁时常语出惊人,但本身可不是热闹的性情,这会还非说什么得清净......哼哼。
隐约的,紫鹃又坐回来,黛玉笑吟吟,继续说着跟前事,眼前景。一通笑闹,直叫紫鹃没了脾气。
只是耳边听着,心里就跟着惦记。黛玉的眼睛顺着墙头溜远,暗想:不知雪雁那边如何,顺利不顺利。
未留神,手肘碰着那一溜偶人,一个倒仰,旁的也顺势仰卧下去。
青蓝黄绿紫,混在一处,不似方才呆愣愣,俨然另作一副春日盛景。
这边在屋里桌上自得意趣,那边踏进春里,却是木愣愣不改枯山本性。雪雁跟着阮啸川隐匿身形,眼望着那农舍小院,心里空茫茫一片,没有半点事务踪影。
“你问姑娘借我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做你家姑娘的公事。”阮啸川说着,身子一摆,长袖收束,高挑女子转眼变了火红狐狸。狐狸扭头,见雪雁没动,尖俏的狐狸嘴一努一努,催促道:“你快变呀。”
“变什么?”
“还能变什么?”阮啸川的眼睛透着绿,这会叫夕阳澄清,更作水一样的透绿,只是水里涌现出的是些许鄙夷:“变你的元身啊——到时候你就栖在树上,等我给你报信。”
“变元身?”雪雁听见‘姑娘的公事’,眼睛本就亮过一次。这会听着阮啸川理所当然的说法,更是来了兴趣:“怎么变?”
“你怎么变成人身的,就怎么变回元身啊——”
狐狸的嘴几乎歪着翘进耳朵里,心里正暗自后悔要来这么一个木偶人,离了姑娘又少了半颗心,那边却听雪雁道:“可我一睁眼就是人身。”
“一睁眼就是人身?”阮啸川眼睛瞪大些:“那你爹娘一定是修炼有成的大妖怪。”
“我没见过他们,他们——”雪雁抿抿嘴,眼前突兀冒出一栋老屋,门口的老人苍老如树,两手伸前,而她就这么被抱着,摇晃着远去:“我没,我不知道自己的元身。”
“你不是雪雁吗?”
“我是雪雁啊。”
“那你怎么不会变呢?”
“啊?”
“啊?!”阮啸川眼见着跟雪雁说不通,不得已又复人身。她歪在一棵树上,一手扶额,一手捶着腰背:“得了得了,跟你说话真费劲。你家姑娘怎么也不说声,就让你跟我出来了?”
“姑娘问你带我去做什么,你又卖关子,怎么这会还怨别人?”
“嘿呦,你这会反应倒快,可见是聪明劲不用在正地。”阮啸川哼哼几声,又想起雪雁到底年纪幼小,无人指引,稀里糊涂也是妖之常情。计划不急于一时,更何况这小妮子压根不会变身,根本没戏。
只是她这会不急,雪雁却惦念‘姑娘的公事’,见阮啸川只顾着捶背,忍不住问道:“你原本打算带我来做什么?”
“那李氏的女儿整日不出门,我原想着你化元身,作一只受伤的漂亮鸟把屋里人引出去。这时候呢?我就进去,把货郎的账本偷,啊不是,取出来——”阮啸川说着,低头却见雪雁目光灼灼,金边不显,却足够锐利。
“你怎么知道我元身是鸟?”
“闻啊——第一次见着你,我就在你身上闻见一股鸟气。”阮啸川说话一语双关,可惜雪雁没长这根神经。讨打不成,非常没劲,狐狸瘪瘪嘴,刚要说什么,又听见雪雁的第二个问题。
“你怎么确定一只受伤的鸟一定能把她引出来。”
“我前面跟你家姑娘说过,她是个好人。”这回阮啸川没看雪雁,扭过脸,定定注视屋子里。
“那你怎么不用幻术啊?”
“无端对凡人使气,损我福禄运!”狐狸被问烦了,龇牙咧嘴,低头却见雪雁也扭头去看那屋子:“怎么了?”
雪雁不答,阮啸川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立枯木,在傍晚的天空下好似被浓墨勾勒一笔——死去的枣树结不下果子,一冬过去,最后的叶子也落尽。
“当初我就是在这棵枣树下面挖出那些蜡封硫磺的。”阮啸川努嘴,示意雪雁回头:“这边是屋舍后院,面朝山,轻易没人过来。”
只是说着,她自个又牙酸。来之前跟林姑娘吹牛,说今天一定叫案子出个结局。谁知出师未捷,门都没进就被这小雁按死过去,阮啸川没奈何,心里盘算着别的计策,冷不防被雪雁扯住衣袖,没来得及问,就被雪雁拉着朝一个方向奔过去。
“唉?唉!”
第一声冲雪雁,第二声却是给李氏。阮啸川刹住脚,转眼间,第二个谋划上心。
“李~婶~婶~~”
雪雁被绊了一跤,李氏的魂灵也猛打一磕碜。阮啸川视而不见,亲亲切切偎过去:“你怎么来了?放心不下女儿?没事,我盯着呢——那货郎几天没回来了,打不着人。”
李氏先被阮啸川一声叫得灵魂咚咚跳,这会听到女儿的事,面上也立刻带了笑意。
“那就好......只是不知道那白眼狼上哪逍遥——可惜我竟连个变厉鬼的法子都不得,不然,我就入梦把他掐——”李氏说着又紧着住口,眼睛一搭,只顾及一旁还有雪雁这样一个小小人儿。
可这一句却中了阮啸川的靶心,她眯着眼睛笑,暗地里把雪雁拽她的手扒下去。
“入梦好啊,即便不入那白眼狼的梦,入女儿的梦,多说说也能叫她放心。”
“哪有这种好事哟......”李氏脸上又恢复温柔而无奈的笑意,她扭过脸,看着窗纸后的一颗光晕,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灯烛映在她的眼底,好像是鬼的一颗泪滴:“我也是做了鬼才晓得,入梦也讲求时机。我怕无端入梦,她当了回事,往后再给那些脏东西盯了去。”
“你也是一番苦心......”阮啸川眸子一黯,却又想起货郎恐怕将要治罪,还是早些叫白芷脱身其中为妙,于是也暂不顾及,捻了重点,直言跟李氏讲明利害关系。果不其然,听完阮啸川的的话,李氏的神情更是晦暗不明。她又望一眼那模糊的影子,咬牙道:“好,我这就——”
“可以创造时机。”雪雁刚刚被阮啸川捂了嘴,这会终于出声。没看一鬼一妖既惊且喜,雪雁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一张开,却飞出个萤火虫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阮啸川屏住呼吸,看着那光点进了李氏的身,然后便带着李氏飘飘悠悠进到屋子里。
“凭据——姑娘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有了这个,李氏就能越过门神屋神,直接到女儿梦里去。”窗户后,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趴伏在桌上睡去。灯灭了,想来是李氏忧心走水,刻意吹熄。
“她要去投胎了。”雪雁忽然说。
“她?”
“嗯。”雪雁点点头:“上次去城隍庙,姑娘要了名册来看。凭据就是那会要的,姑娘说......说这是个好东西。给了我,她那里也有,你要是早些去,她也会给你——姑娘说,谁先遇着李氏就把凭据给她,让她多见见女儿去。”
雪雁难得说这么多话,阮啸川却作了哑巴。她仍靠在一棵树上,一下一下捶着树干。雪雁瞄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提醒阮啸川那不是腰的位置。
“雪雁,我先送你回去,姑娘今晚还有得使唤你。”阮啸川笑一声,又道:“账册......我明天就给你们拿过去。”
满血归来!呀嘿[猫爪][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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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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