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三月十五,寅时刚过,神京的夜气尚未散尽,寒意刺骨。

奉天门外,三百一十二名新科贡士已肃立如林。

统一的靛青色贡士袍服在朦胧晨光里连成一片沉静的深海,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轻咳或跺脚声,泄露着年轻的躯体在寒风中承受的煎熬。

贾葳站在人群中,身形显得格外单薄。

青色袍服裹在身上,空落落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拢了拢袖口,指尖冰凉,胸肺间那股温养的真气缓缓流转,抵御着侵骨的寒意,也勉强压下那因肃穆气氛而隐隐翻腾的咳意。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脚下冰冷的金砖上,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最后一场了!考完这一场,以后就不用这么早起了。胜利就在前方!

天光如同融化的金液,一丝丝、一缕缕地刺破东方的云层,终于将巍峨的奉天门、森严的宫墙、以及那片沉默的青袍身影彻底照亮。

当浑厚悠远的钟鼓声自宫阙深处次第响起,庄严的仪仗如同流动的华彩,缓缓铺陈开来。

御辇在丹陛前停驻,年近半百的皇帝身着明黄龙袍,在內侍簇拥下步上丹墀。

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渊,扫过阶下黑压压的人群时,带着一种山陵般的威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百余人的山呼声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过宽阔的广场,在森严的宫墙间回荡。

皇帝目光扫过阶下那片青色的海洋,微微抬手:“平身。”

众人起身,垂手肃立,偌大的广场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肃杀。

一名身着绯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手捧黄绫卷轴,步至丹墀前沿,声音尖利而清晰,穿透寂静:

“丙戌科殿试策题——朕闻大河汤汤,福泽万民,然桀骜难驯,屡决屡徙,溃则千里泽国,田庐尽毁,生民流离。灾后更易生奸宄,啸聚为乱,糜烂地方。尔等饱学之士,通晓古今,当明其故,陈其策,以解朕忧,以安黎庶。钦此!”

题目既下,如同巨石投入静潭。

黄河水患,流民叛乱?!

这是摆在帝国面前最棘手的难题,也是历朝历代都要面对的问题。

许多人眉头紧锁,苦苦思索如何平衡天灾**、体恤与剿抚、治标与治本。

贾葳立于其中,思绪却已飞向远方。

突然想到当初在网络上看到的关于各大文明母亲河的对比,埃及的尼罗河是给一巴掌给颗枣,印度的恒河是慈母多败儿,而黄河……有着“最暴躁的母亲”之名。

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喜怒无常,改道如儿戏,每一次泛滥都是千里泽国,每一次改道都是人间地狱。

时间紧迫,容不得深想。

贾葳深吸一口气,随着引礼太监的指引,步入大殿侧翼的廊庑。廊下早已设好一排排低矮的案几,笔墨纸砚齐备。

寻到自己的位置,端正盘坐,铺开雪白的殿试专用朱丝栏试卷,提笔蘸墨,凝神定气。

开篇,他并未急于抛出惊世骇俗之论,而是如老吏断案般,条分缕析:

“臣闻:善治水者,必先明水性。黄河之难,千古同慨。昔禹王导河积石,疏九河,其功在疏导;李冰凿离堆,作都江堰,其法在分洪;至若王景治河,筑堤千里,汴、济分流,功垂八百余载……”

他笔走龙蛇,将历朝历代治黄方略一一铺陈,从远古的疏导,到秦汉的堤防,重点落在隋唐前后的巨变:“隋唐以前,治河多赖疏浚分洪,盖因上游黄土高原,林木尚丰,水土得固,泥沙下泄未若后世之剧。自汉以降,生齿日繁,宫室营建,耕垦无度,陇西、河套之地,斧斤入山林,千年巨木渐次凋零……”

笔锋陡然转沉,直指核心:“及至宋室南渡,烽火连年,山陕之地,林木殆尽!千沟万壑,尽为黄壤,一雨成流,万壑归河!此乃黄河泥沙日重,河床日高,溃决无岁不有之根源!故曰:治黄之要,不在下游堵疏之争,而在中上游之固本清源——治沙!”

殿廊内寂静无声,唯有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贾葳胸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清晰思路,那来自异世的俯瞰视角与今世苦读的积累在此刻交融:“欲清其流,必先澄其源。治沙之本,在于复植!当于黄河中上游,尤以陕、晋、陇水土流失重地,广植耐旱固土之木,如松、柏、柽柳之属。设专司,拨专款,禁滥伐,奖植造,以数十年之功,涵养水源,紧固泥沙。此为上策,功在千秋!”

随即,他笔锋一转,论及当下:“然则远水难救近火。当下之急,当于下游‘筑堤束水,以水攻沙’!加固旧堤,增筑遥堤,束狭河道,迫水急行,借水力冲刷河床淤沙,使之深通入海。双管齐下,标本兼治,则大河安澜可期!”

最后,他将笔锋引向叛乱:“水患既弭,流民得所归耕。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叛军所裹挟之民,多因水毁家园,饥寒交迫,走投无路而附逆。若朝廷能痛下决心,根治河患,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复以工代赈,疏导安置,则乱源自消。届时,叛军失其根基,不过癣疥之疾。陛下只需遣一良将,率精兵劲旅,剿抚并用,旬月之间,必可荡平丑类,还黎庶以太平!”

洋洋洒洒数千言,逻辑严密,层次分明,既有高瞻远瞩的固本之策,又有切实可行的应急之法,最后落脚于民生安定、叛乱自消,直指帝王最关心的社稷安稳。

贾葳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看着卷纸上那力透纸背、条理分明的策论,胸中激荡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与笃定。

他已将所知所学、所思所虑,尽数剖白于御前。成与不成,已非人力可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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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龙涎香。

御案之上,殿试前十名的卷子整齐摆放。

皇帝端坐龙椅,神情专注。

当他展开一份卷子,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条理清晰的策论,看到“治沙之本,在于复植”、“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以及“失其根基,不过癣疥之疾”等处,忍不住以朱笔在卷旁又添了一个圈。

“好!好一个标本兼治!”皇帝忍不住拍案赞叹,脸上是久违的振奋,“此子胸有沟壑,目光如炬,直指积弊本源!更难得的是,不仅有破有立,更有长久之计的担当!此乃济世安民之良臣!”他心中已将此卷定为魁首,状元之才,舍他其谁?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低低的通报:“太上皇驾到——”

皇帝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旋即恢复如常,立刻起身相迎。

年逾花甲、精神却颇为矍铄的太上皇,穿着一身盘龙补子常服,在贴身老太监戴权的侍奉下,步履从容地踱了进来。

他面色红润,须发虽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慵懒与洞察。

“皇儿不必拘礼。”太上皇摆摆手,声音平和,“朕听张真人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走着走着,就逛到你这里来了。听说昨日殿试刚毕?可有什么锦绣文章,让朕也瞧瞧新鲜?”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御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皇帝面前那份画满了红圈的卷子上。“哦?这份卷子,皇儿似乎颇为属意?”说着,竟不等皇帝回答,便随手拿了起来。

皇帝心中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父皇请过目。此子论黄河水患与民乱,鞭辟入里,见识非凡。”

太上皇起初只是随意浏览,渐渐地,目光变得专注起来。他看得不快,却极为仔细,尤其是看到关于森林砍伐导致水土流失、固沙造林为治本之策以及王景治河效法的段落时,眼中精光闪动,竟忍不住微微颔首。

“嗯……追根溯源,直指根本。不尚空谈,有古大臣之风!”太上皇放下卷子,脸上露出难得的赞许之色,直接问道:“这是何人所书?如此见识,实乃济世之才!”

皇帝见太上皇也如此欣赏,心中稍定,立刻道:“父皇慧眼!儿臣亦觉此子才堪大用,正欲点其为本科状元,以彰其才。”

侍立一旁的戴权,如同太上皇肚里的蛔虫,早已将这份卷子的底细摸清,闻言立刻躬身,声音又轻又稳地回道:“回两位陛下,此卷乃宁国公府贾敬之孙,贾珍之子,贾葳所作。”

“贾葳?”太上皇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那是贾代善的……”

“算起来,是荣国公的堂曾孙。”戴权马上给出辈分。

太上皇沉吟片刻,似在记忆中搜寻:“朕记得……当年贾代善还在时,曾豁出老脸,跪在朕面前,求了一道恩旨,请动了告老还乡的老院正周太医……说是为了一个胎里不足、几乎夭折的曾孙?难道……就是这个贾葳?”

“正是此人。”戴权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太上皇您当年一念仁慈,恩泽广被,这才保下了这棵好苗子。若非您当年的恩典,陛下今日,怕也难得此济世之才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不动声色地将功劳归于太上皇当年的“恩典”,又恭贺了皇帝得此人才。

太上皇听了,脸上果然露出一丝追忆与感慨,但随即,那丝感慨便被一种近乎固执的、属于老年人的笃信所取代。他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状元,不妥。”

皇帝心头一紧,面上露出不解:“父皇?此子才学见识,俱是上上之选,点其为魁首,正可激励天下士子,为国储才啊!有何不妥?”

“皇儿啊,”太上皇看着儿子,眼神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洞察和固执,“你只看到了他的才,却忘了他的命。这孩子,是周老太医当年从阎王殿门口硬拽回来的。命格轻飘,根基浅薄,如同琉璃盏一般,看着剔透,实则一碰就碎。那‘独占鳌头’的状元名头,是汇聚天下文运的魁首,是承载国运的瑞兽。这滔天的气运与名望,他一个胎里不足、靠药罐子吊命的娃娃,如何担得起?强行加身,非但不是福,反而是催命的劫数。只怕这文魁星还没捂热,人就……”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怕贾葳福薄,承受不住状元之重,反而折寿!

皇帝心中不以为然,只觉父皇年迈,愈发迷信这些虚无缥缈的命理之说。

一旁的戴权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赔笑道:“陛下息怒。太上皇此言,皆是出于一片慈爱保全之心哪!老奴听说,这贾葳高中会元时,他父亲威烈将军打算广发请帖大肆庆祝,结果硬是被他爷爷贾敬因为命格一说给拦下了。太上皇也是全了贾敬老爷一片护孙之心,更是保全这难得的人才啊!”

太上皇也顺着戴权的话,拍了拍皇帝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况且,皇儿啊,无论是状元,还是榜眼、探花,入了朝堂,便都是你的臣子。只要你重用他,让他施展胸中所学,为国效力,一个虚名头衔,又有何差别?”

在太上皇眼中,臣子只有三种:能替他或皇帝办事的,不能办事的,以及用来敲打那些能办事的。贾葳显然属于第一种,值得保全。

皇帝看着太上皇笃定的神情,听着戴权滴水不漏的劝说,心知此事已无可更改。

皇帝点了点头道:“勋贵子弟向来容易高傲自满,本就不宜太过嘉奖,儿臣看他形容俊美,点为探花很是得宜。”

太上皇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一时想不起来,见他不再坚持,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闲聊了几句,便在戴权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踱出了文华殿。

殿内恢复了寂静。皇帝独自坐在御案后,目光再次落在那份画了九个红圈的卷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朱笔。

殿外,戴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太上皇走在宫苑的甬道上。

太上皇望着远处宫殿金色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闪耀,忽然轻叹了一声:“岁月如流……当年那个在襁褓中奄奄一息的小儿,如今竟也能在这殿试之上,写出这等经世之言了……”

戴权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声音又轻又暖:“哎哟,我的陛下,您这说的哪里话?您龙马精神,比好些个年轻人都硬朗,在您跟前儿,岁月它敢催您吗?它绕着您走呐。”

“呵,”太上皇被这露骨的马屁逗笑了,虚点了一下戴权的脑门,“你这老货,就会拣好听的说,近谗言的本事倒是越发精进了。”

戴权嘿嘿笑着,连忙否认:“奴才这都是肺腑之言,哪敢欺君。”

太上皇懒得理他,想到刚才的儿子,心下无奈:“一转眼,栋儿都这么大了,怎么遇事还是这般……不够持重沉稳呢?”

戴权眼神一闪,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柔:“依奴才浅见啊,那是您这位父皇,从前把路铺得太顺,把风雨挡得太严实了,事事都替他想周全了,他自然就……不愿意长大,总想着在您这棵参天大树下躲着风躲着雨呢。这正说明陛下他至纯至孝,心里头永远念着您的好,依恋着您呐。”

太上皇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光芒,似有追忆,似有感慨,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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