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深处,临水而筑的澄心亭内。
秋日的晨光透过稀疏的竹帘,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方紫檀木棋枰置于亭中石桌之上,黑白二玉棋子错落,厮杀正酣。
太上皇一身半旧暗黄道袍,未戴金冠,只以一根简朴玉簪绾着银发。
他一手捻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悬在棋盘上空,目光却并未落在棋枰上,而是透过敞开的雕花长窗,投向远处奉天殿那巍峨的琉璃金顶。
亭内檀香袅袅,一片静谧。
大太监戴权垂手侍立在一旁,屏息凝神,如同影子。
“奉天殿那边……”太上皇苍老而平稳的声音打破了亭中的宁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如何了?”
戴权立刻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异常:“回陛下,方才前头递了消息过来。陈松鹤果然参了宁国府贾珍一本,条条罪状,直指要害。陛下震怒,已下旨罚贾珍俸一年,闭门思过,并查办其府中豪奴。”
太上皇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点嘲讽:“陈松鹤这老狐狸,借刀杀人,倒是一把好手。贾珍那蠢物,咎由自取。”他顿了顿,指尖的黑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处,“那贾家小子呢?栋儿如何处置的?”
“陛下……”戴权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准了杨首辅所请,任贾葳为巡按御史,命其即日赴河北,专责督办新法推行,彻查地方阻挠情弊。”
“哦?”太上皇捻棋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皮,那平和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看向戴权,“巡按御史?河北?栋儿……竟真把他推出去了?”
戴权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头垂得更低:“是。而且……那贾葳,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豁出去了,竟当廷向陛下索要尚方宝剑与精锐护卫。”
太上皇眼中精光一闪:“尚方宝剑?他敢要?栋儿给了?”
“给了。”戴权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陛下不但赐了尚方宝剑,允其五品以下先斩后奏,还……还准了六殿下所请,命六殿下为钦差副使,亲率本部亲兵,随行护卫贾葳,赴河北查案。并授格杀之权!遇有勾结叛匪者,就地剿灭。”
“果真?!”饶是太上皇历经三朝,心深似海,此刻也忍不住微微动容。他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滑的棋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亭中陷入一片死寂。
太上皇的目光从戴权身上移开,再次投向奉天殿的方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惊讶,有思索,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悦。
“看来朕还看低了小六啊。”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咀嚼着这个意外。
良久,太上皇缓缓摇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沧桑与洞明的叹息:
“栋儿,唉……推行新税法,从那些铁公鸡身上拔毛,从人家碗里夺食……这哪里是施政?分明是拿着刀子,在别人身上割肉放血啊……”他微微摇头,目光再次投向奉天殿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朝堂上刚刚落幕的风暴。
“割肉放血的事情……自古以来,有哪一回,是能不见血、不伤筋动骨就办成的?”太上皇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与无奈。
“他以为靠着一道政令,就能让那些盘踞地方、根深蒂固的豪强乖乖就范?就能让那些视田亩丁口为命根子的士绅大户,心甘情愿地多交税赋?”
“天真了……”太上皇缓缓闭上眼,靠在铺着明黄锦褥的椅背上,仿佛有些疲惫。
“不见血,不立威,不把几颗最硬、叫得最响的钉子连根拔起,敲碎了碾成粉……那些人,怎么会怕?怎么会服?怎么会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吐出来。”
“让栋儿过来……到底,还是没真正经过事,是朕耽误了他。”太上皇的声音几近呢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消散在亭中袅袅的檀香里。
戴权连忙示意边上的小太监,其余的一句都不敢接,心中却是一片凛然。
***
沉重的朱红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奉天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杀伐之气。
深秋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奉天门巨大的广场上,汉白玉地面反射着刺眼的光,却驱不散贾葳心头的冰冷与茫然。
他脚步虚浮地随着退朝的人流向外挪动,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
方才朝堂上那番惊心动魄的对峙,索要尚方宝剑的孤注一掷,以及最后水沚横空出世带来的逆转……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疯狂旋转,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额头上那片撞击留下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后背的冷汗被冷风一激,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喘口气。
就在他浑浑噩噩,随着人流机械地向前挪动时,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贾葳浑身猛地一僵,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就想挣脱。
然而那只手却如同铁箍般,不仅没有松开,反而顺势一带,将他半搂半靠地拢向身侧。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沉水香与冷冽气息的味道瞬间将他包围。
“贾御史,”水沚那清朗中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鬓角,“脸色怎么还这么白?可是被那群老狐狸吓着了?”
贾葳身体僵硬,被迫侧头,对上了水沚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挂着惯常的、看似温和无害的笑容,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跳跃着兴奋的光芒。
“殿……殿下……”贾葳喉咙发干,声音艰涩。
水沚仿佛没看见他的窘迫,搂着他肩膀的手臂又紧了紧,无视周围官员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朗声道:“从今往后,孤这钦差副使,可就要仰仗贾御史多多关照了。河北之行,凶险莫测,你我二人,同舟共济,当精诚合作才是。”
他顿了顿,目光在贾葳清俊却难掩惊惶的脸上流连片刻,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戏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贾御史才高八斗,明察秋毫,孤是个粗人,行事若有莽撞疏忽之处……还望贾御史,多多担待啊。”
最后那句“多多担待”,水沚咬字略重,尾音微微上扬,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话音落下,水沚搭在贾葳肩头的手掌,又带着某种宣告意味般,隐晦地摩挲了两下。
“孤尚有军务需回去处理,贾御史,好生回去准备行装。明日辰时,朱雀门外,孤亲率卫队,恭候大驾。我们……明天见。”
说完,水沚终于松开了手,朝着贾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对着附近几位投来复杂目光的官员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甬道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
吏部的文书房弥漫着旧纸和墨锭的气息。
贾葳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巡按御史任命文书,指尖触到冰冷的铜印盒,心中只有沉甸甸的、奔赴未知的凝重。
早知道早上上朝的时候不羡慕那些不用早起的外放官员了,现在愿望成真了。
小心地将文书收入怀中,对着吏部官员略一拱手,贾葳转身离开了这座掌管天下官员命运的森严衙门。
回到宁国府,气氛压抑。
贾珍阴沉着脸坐在正堂,贾蓉垂头丧气地立在一边,显然刚接了罚俸闭门、严加管束的旨意,满心不忿却又无可奈何。
尤氏和秦可卿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忧虑和不安。
贾葳一踏入厅堂,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茂哥儿……”尤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贾葳给了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声音尽量平稳:“母亲不必忧心,父亲和大哥只是闭门思过,无碍的。”
他转向贾珍和贾蓉,语气平静:“父亲,大哥,陛下开恩,小惩大诫。这段时日,正好修身养性,勿再生事端。”
贾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贾蓉则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突然变得陌生又极具分量的弟弟。
贾葳不再理会他们,转向尤氏和秦可卿:“母亲,嫂嫂,陛下另有旨意,命我即日启程,赴河北道督办新税法推行事宜。”
“河北道?!”尤氏和秦可卿同时惊呼出声,脸上的忧虑瞬间化为更深的惊惶。
她们作为妇道人家虽然不知道此行是否凶险,甚至不知道河北道具体在哪儿,但刚刚宫里派了旨意训斥做父亲的,之后又怎么会有好差事派给当儿子的。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管家来升连滚爬爬地进来禀报:“老爷、太太、二爷!宫里的戴内相……戴内相带着天使仪仗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慌忙整理衣冠,匆匆赶至前院接旨。
香案早已设好。
大太监戴权身着绯红蟒袍,手持明黄圣旨,面白无须的脸上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在一队身着玄色劲装、气息精悍的侍卫簇拥下,立于院中。
“巡按御史贾葳接旨——!”
贾葳撩袍跪倒,宁国府众人紧随其后,屏息伏地。
戴权展开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庭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命翰林院侍读学士贾葳,为都察院巡按御史,秩正七品,代天巡狩河北道下辖保定、真定、济南、东昌四府督办‘摊丁入亩’新法推行,彻查地方豪强阻挠、胥吏舞弊情弊。赐尚方宝剑,遇阻挠钦差、贪赃枉法、祸乱地方者,五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特谕沿途州府郡县、卫所驻军,凡贾御史所需人手、粮秣、情报,务必全力配合,不得推诿延误。若有阳奉阴违、怠慢钦差者,视同抗旨。着六皇子水沚为钦差副使,率本部亲兵随行护卫,若遇抗命不遵、图谋不轨者,准予就地格杀。贾葳当恪尽职守,明察秋毫,限期三月,务必将河北新法推行之困局根源查清肃清,以安黎庶,以慰朕心。钦此!”
“臣贾葳,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贾葳叩首领旨,心中波澜起伏。
这旨意比朝堂上皇帝金口玉言的更加详尽,不仅赋予了尚方宝剑和先斩后奏之权,更明确要求各地必须无条件配合,甚至点明了水沚亲兵的“格杀”之权……皇帝这突然的开窍和强硬的背书,让他意外之余又隐隐感动。
戴权将圣旨交到贾葳手中,拒绝了尤氏的红封与招待却也并未立刻离去。
他脸上那丝莫测的笑意加深,从袖中取出一块沉甸甸、刻着复杂蟠龙云纹的金牌,递了过来:“贾御史,这是太上皇他老人家赐下的‘内卫调遣令’。”
他侧身,指了指身后那队如同标枪般挺立、气息沉凝的玄衣侍卫:“这八位,皆是太上皇身边最得力的内卫高手,精于追踪、刺探、擒拿、护卫,更擅梳理繁杂信息,洞察蛛丝马迹。太上皇口谕,命他们随行护卫,听候贾御史差遣。太上皇说了,望贾御史莫要辜负了两位陛下的殷殷期许啊。”
贾葳心中一惊。
太上皇的内卫?!
他连忙双手接过那枚触手冰凉、分量十足的金牌,再次深深躬身:“臣贾葳,叩谢太上皇天恩!定当竭尽驽钝,不负重托!”
戴权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带着随行的小太监们转身离去。
送走这尊大神,院中气氛并未轻松多少。尤氏和秦可卿看着贾葳手中那明黄的圣旨、沉重的金牌,以及那八位如同影子般沉默肃立、目光锐利如鹰隼的内卫,脸上忧色更浓。
“茂儿……”尤氏的声音带着哽咽。
贾葳收起圣旨和金牌,对母亲和嫂嫂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母亲,嫂嫂,不必过于忧心。陛下信任,太上皇眷顾,更有六殿下亲兵与这些内卫高手随行,此行安全无虞。”
他顿了顿,想到什么看向母亲,语气转为郑重:“倒是府中,父亲与大哥闭门思过,正是整肃家风之时。那些仗着府中势力在外横行霸道、不守规矩的刁奴恶仆,母亲正好借此良机,严加清理,该发卖的发卖,该送官的就送官,绝不能让他们再败坏宁国府门楣,拖累家族。”
尤氏看着儿子清亮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慌乱稍稍安定,用力点了点头:“茂儿放心,为娘省得。”
贾葳想了想,又道:“母亲,我还要去西府一趟,禀明老太太。”
荣国府荣庆堂内,贾母听完贾葳转述的圣意和府中安排,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未有多少惊惶,反而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平静与了然。
她捻着佛珠,缓缓点头:“皇帝的意思,老婆子明白了。放心,咱们家这边,也正好借着这股风,把那些不省心、仗势欺人的奴才好好清理清理,该拔的钉子,一颗不留。”
她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落在贾葳略显单薄的身形上,语气里充满了长辈的关切:“倒是你,茂哥儿。眼瞅着就要入冬了。你这身子骨,冬天本就是一道大坎,如今还要奔波劳碌……千万千万要顾惜自己。药得带足了,御寒的衣物也备厚实些。身体才是最要紧的本钱,旁的都是虚的。”说着,看向一旁的尤氏。
尤氏连忙应道:“老太太放心,媳妇一定替茂儿准备周全,不敢有丝毫马虎。”
贾葳心中暖流涌动,躬身应下:“孙儿谨记老祖宗教诲。”
陪着贾母用了午饭,贾葳便起身告辞。
刚走出荣庆堂的穿堂,便见贾宝玉独自一人站在廊下那株老梅树旁,怔怔地望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有不解,有失望,更有一种近乎痛心的惋惜。
“宝二叔?”贾葳停下脚步。
贾宝玉像是被惊醒,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执拗:“茂哥儿……你……你当真一定要去做这个官么?”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贾葳,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内心:“你……你这样的人品,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何苦……何苦要跳进那潭浑水里,与那些追名逐利、满身铜臭的国贼禄蠹同流合污?”
他的话语如同滚烫的烙铁,带着象牙塔里未被世俗沾染的纯粹与天真。
贾葳看着眼前这位依旧活在理想国中的宝二叔,心中百感交集。
他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并无责备,只有一丝深切的无奈与了然。
“宝二叔,”贾葳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如同山涧清泉,“为何您认定,是我跳进浑水与他们同流合污?”
他微微一顿,迎着贾宝玉愕然不解的目光,清亮的眸子里燃起一簇幽微却坚定的火焰:“为何不能是……我这一股泉水,注入那潭死水,纵然杯水车薪,也要尽力将其冲开、涤荡,哪怕只能带走些许污浊?”
“这……这怎么可能?”贾宝玉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连连摇头,“那潭水太深太浊了!你一个人……”
“我还没去做,宝二叔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贾葳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力量,如同冬日暖阳,“这世间万事,不去做,就永远只是‘不可能’。去做了,才有那么一丝……变成‘可能’的机会。”
他不再多言,对着依旧怔忡的贾宝玉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青色衣袍的背影在深秋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挺拔。
一阵风吹过,廊下老梅树的枝丫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声响。
贾宝玉呆呆地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不去做,就永远只是不可能”。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他眼中本该不染尘埃的“神仙”侄儿,身上似乎多了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隐隐感到震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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