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驿馆内室。
贾葳的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
他觉得自己分明已经睁开了眼睛，清晰地“看”到了房间的轮廓，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挣脱了被褥的束缚，坐起身，摸索着穿上了床边的绸袜。
‘今天守在外间的是谁？雨水还是立春？怎么还没动静……’这个念头刚升起，贾葳混沌的大脑猛地一个激灵——不对！自己现在在济南府的驿馆，出差途中，哪来的雨水立春？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清醒”的幻象。
周围“看到”的景象如同水波般晃动、消散。
贾葳这才恍然，原来自己眼睛根本没睁开，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异常逼真的“清醒梦”。
梦里那挥之不去的被束缚感，原来并非源自那条巨蟒，而是现实中自己的身体正被什么紧紧箍着。
他集中残存的意志力，想要真正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想要抬手揉一揉有些发痒的脖颈。
然而手臂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动弹不得。
更奇怪的是，一只手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握着，被迫抓着一样长条状、触感……有些软韧的东西？
仅存的、用来思考的脑细胞在困倦的泥沼中艰难运转，试图分辨手中这莫名其妙的物件。
但梦境与现实的重叠让思绪如同浆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贾葳只模糊地、迟钝地捕捉到一个变化：手里抓着的那东西……好像……变硬了？
这细微的触感和变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瞬间惊醒了沉睡的猛兽。
水沚倏地睁开了眼。
幽深的眸子在初晨的微光中毫无惺忪之意，锐利如鹰隼。
他第一时间低头看向怀中。
贾葳依旧闭着眼，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遇到了什么不快，唇瓣无意识地抿紧了些。
水沚凝神细听，对方呼吸虽浅，但还算平稳绵长，并无哮喘发作的迹象。
然而，他自己的状况却截然不同。
怀中温软的身体紧贴着他，隔着薄薄的寝衣，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微凉的皮肤下流淌的血液。
而更糟糕的是，身体内部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燥热，正随着怀中人无意识的细微挪动而重新抬头，汇聚成清晰而尴尬的黏腻感。
水沚无声地吸了口气。
理智告诉他，此刻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立刻起身，去冲个足以浇灭所有旖念的冷水澡。但……
水沚闭了闭眼，强压下翻腾的欲念。
他正准备低头再尝一尝那份柔软与甜蜜，却敏锐地捕捉到怀中人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似乎……快要醒了。
啧。
水沚心中低咒一声，无比遗憾地收起了想要继续“收取报酬”的心思。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对待易碎珍宝般，松开了禁锢着贾葳手腕的那只手，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抵在对方腰侧的身体向后挪开了些许距离，尽量不惊扰到对方。
当真正的天光彻底照亮房间时，贾葳才终于摆脱了那混沌的梦境，实实在在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的干涩和肺部残留的些许闷堵，但胸口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煦的暖意，如同冬日暖阳熨帖着肺腑。
“二爷，您醒了！”
一直守在床边的小东立刻探身，用手背小心翼翼地试了试贾葳额头的温度，松了口气：“烧退了！谢天谢地！感觉怎么样？喝点水润润嗓子？”
贾葳喉咙发紧，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嗯”。
小东立刻朝外间使了个眼色。
小西端着一个温着的白瓷盅快步进来，里面是温热的雪梨川贝汤。
小北则麻利地上前，小心地扶着贾葳的上半身坐起些，在他身后垫好软枕。
小东接过小西递来的瓷盅，用调羹舀了温润的汤汁，小心地喂到贾葳唇边。
几口清甜滋润的汤汁滑入喉咙，贾葳感觉干涸的嗓子舒服了不少。
小北适时递上拧得半干的热毛巾，贾葳接过来擦了擦脸，温热的毛巾拂过皮肤，带来舒适的暖意，也彻底驱散了残存的睡意。
他放下毛巾，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指尖无意间掠过鼻端，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带着点腥膻的奇怪气味钻入鼻腔。
贾葳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下意识地张开手指，凑近鼻翼，极其轻微地嗅了嗅。
那味道……虽然极其微弱，又被室内残留的药味和熏香掩盖了大半，但对于嗅觉本就异于常人的贾葳来说，还是被清晰地捕捉并辨认了出来。
是……那种味道。
贾葳的身体瞬间僵住。
虽然两辈子都算得上是母胎单身，但现代社会的信息轰炸和生理常识，让他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的气味残留。
昨夜那个被巨蟒缠绕、不得挣脱的噩梦……现实中身体被束缚的感觉……还有梦醒前手中那奇怪的、会变硬的触感……
所有零碎的片段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贾葳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身侧——枕畔，另一套明显不属于他的、用大红云锦镶边、绣着五爪蟠龙纹样的寝具赫然在目。
那奢华的规制和象征，除了当朝六皇子水沚，还能有谁？！
就在这时，屏风外传来脚步声。水沚一身朱色常服，精神奕奕地走了进来，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一眼就看到了贾葳那双正死死瞪着自己、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漂亮眼睛。
水沚挑了挑眉，非但没有半分心虚，反而露出一副极其委屈的表情，先发制人地控诉道：“茂哥儿，你这眼神是何意？孤可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一整晚，耗费内力帮你压制病势，你倒好，醒来就用这眼神‘谢’孤？”
“殿下昨夜确实……”旁边的小东连忙开口，想要替水沚解释内力疗伤之事。
“闭嘴！”
贾葳低喝一声，打断了小东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胸口那股熟悉的、带着暖意的气流缓缓流转，正是水沚精纯内力的效果。
这让他瞬间想起了当初春闱时，也是靠着水沚的内力护持，才熬过了那场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考试。
一瞬间，心头那点因被占便宜而燃起的熊熊怒火，被这份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浇灭了大半。
理智回笼，他知道此刻发作不仅毫无益处，反而显得自己忘恩负义。
但看着水沚那副故作委屈、实则得意洋洋的嘴脸，贾葳还是忍不住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穿好衣服，越过杵在床边的水沚，径直走到外间的圆桌旁坐下，脸色依旧冷得像块冰。
水沚也不恼，厚着脸皮跟了过去，极其自然地挨着贾葳坐下。
桌上小东小西已经摆好了贾葳的病号餐——一碗熬得软糯金黄的小米虾仁粥，配着几碟清爽开胃的酱瓜丝、腌笋片和素炒豆芽。
水沚毫不客气地拿起旁边空着的碗，对着小东道：“还有吗？孤早上练功，吃得少，这会儿倒饿了。”
“有有有！”小东哪敢怠慢，连忙打开食盒，从里面一个保温的砂锅里舀出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恭敬地放到水沚面前。
小西默不作声地另取了一份干净的小菜拼盘，放在水沚手边，小北则动作麻利地奉上了一套崭新的、亮闪闪的银制餐具。
水沚拿起银勺，舀了一勺贾葳的“病号粥”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感受到身边那两道几乎要将他后背烧穿的冰冷视线。
他侧过头，凑近贾葳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语气更加委屈，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也太没良心了。孤照顾你一宿，耗费心神内力，蹭你碗粥喝都要被你瞪？这心啊，拔凉拔凉的。”
这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的功力，让贾葳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水沚再接再厉，变本加厉地诉苦：“唉，你是不知道，这内力输出去，孤现在都觉得身体有点虚，不得劲。再加上昨天湖上那些杀才留下的伤……”
他故意顿了顿，用一种“没人疼没人爱”的哀怨眼神看着贾葳：“孤这又是出力又是受伤的，到头来连口热粥都要看人脸色……”
贾葳被他这矫揉造作的嘤嘤嘤腔调彻底打败了，感觉刚喝下去的粥都要呕出来。
他放下勺子，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水沚，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你想怎样？”
水沚眼睛一亮，知道机会来了。
他立刻收起那副委屈相，换上一种“我完全是为了大局着想”的严肃表情，压低声音道：“孤也不是想挟恩图报。只是茂哥儿你看，昨日之事你也亲身经历了，湖上刺杀，驿馆下毒，环环相扣，招招致命！孤虽贵为皇子，可你也知道，孤在朝中……并无根基，手下人又多是些粗莽武夫，于这等阴私防备上，实在粗疏大意。万一再有人效仿下毒……”
贾葳冷冷地看着他：“所以？”
水沚图穷匕见，眼神“真诚”无比：“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孤能安心，不若……你我二人以后同吃同住？如此一来，有你在，那些宵小想下毒，必逃不过你的鼻子，你的安全也有了保障。”
“滚！方便别人一锅端吗？”贾葳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而且跟这头随时随地可能发情的狼同吃同住，嫌自己命太长吗？
“茂哥儿别急着拒绝嘛！”
水沚早有预料，立刻摆出理由：“你想啊，同吃同住确实目标更集中，但反过来，也更方便我们集中力量防护！更何况……”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着贾葳，“茂哥儿，你的鼻子是不是特别灵？之前检查粮仓霉变，你一找一个准，昨天那碗姜茶的毒，也是你第一时间闻出来的，对吧？”
贾葳被他看得心头火起，脸色更加难看：“你也知道我鼻子灵？！”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但说到一半，猛然想起自己手上残留的那点气味，以及昨夜朦胧的触感，后面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水沚心头猛地一跳！坏了！这小子果然发现了！
但转念一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昨晚明明是你自己先滚进我怀里的！手也是你自己摸过来的！我顶多算是……顺势而为？
他强行忽略掉这个有点心虚的“把柄”，继续发挥死缠烂打的精神，眼神“恳切”：“茂哥儿，你想想，这毒药防不胜防啊！孤的安危，可都系于你一身了！就当……就当是孤求你帮个忙？只是同吃，同吃总可以吧？孤保证，绝不打扰你清修！”
贾葳被他烦得不行，又想起昨天那碗差点要命的毒茶，心知下毒确实是不得不防的阴招。
他狠狠瞪了水沚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最终还是极其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水沚心头大喜，脸上却不敢表露太多，只是殷勤地给贾葳夹了一筷子豆芽：“茂哥儿尝尝这个，清爽。”
至于昨夜被占便宜、还被握着手干“脏事”这笔账……贾葳面无表情地喝着粥，泄愤般地喝了一大口。
算了，看在内力疗伤和昨天救命的份上……他恶狠狠地想：下次水沚这混蛋要是再敢趁他昏睡时故技重施……他一定、一定用尽全力，给他直接捏爆了！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两人心思各异，气氛微妙地用着早餐。
就在这时，丁势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凝重，对着水沚和贾葳抱拳行礼：“殿下，贾大人，有重大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