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或苍白、或铁青的脸。
贾葳和水沚刚换了身干爽的常服,孙峥和丁势便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
两人一眼就看到了水沚手臂上缠裹的绷带和贾葳毫无血色的脸,心头俱是一沉。
“殿下!贾大人!属下护卫不力,罪该万死!”丁势单膝跪地,声音沉重。
孙峥也躬身请罪。
水沚靠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随意地挥了挥手:“死不了。抓了几个活口,交给你了,撬开他们的嘴,孤要知道是谁活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目光扫过丁势时,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是!属下领命!”丁势立刻起身,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快步离去。
审问、刑讯,这本就是内卫最拿手的活计。
孙峥上前一步,看着水沚的伤臂,又担忧地瞥了一眼闭目养神、呼吸略显急促的贾葳,沉声道:“殿下,贾大人,下官斗胆猜测,此事…恐怕与那‘清泉商行’脱不了干系,尤其是那位大东家徐长开!”
水沚眉梢微挑:“哦?查到他什么了?”
孙峥深吸一口气,开始汇报这几日查探的进展:“回殿下,这清泉商行,原名‘清泉记’,乃是由一对兄弟许清、许泉于前朝末年所创。起初不过小本经营,但历经两代,至许家第三代家主许茂山手中时,已成了山东首屈一指的大商号,不仅垄断了济南府近半的粮米、布匹生意,更因献上品相绝佳的‘南珠’而得过先帝嘉奖,特许其为皇家贡珠商之一,一时风头无两。”
贾葳也微微睁开了眼,听着这商海沉浮。
“变故发生在约莫八年前。”
孙峥语气转沉:“正值壮年的许明远,于一次外出巡看自家田庄时,竟突发急症,暴毙途中。其独子许文轩匆忙接手家业。然而仅仅一年后,这位许公子押运一批贵重南珠沿运河北上,竟在微山湖一带遭遇‘水匪’,船毁人亡,尸骨无存。”
“许家接连痛失两代家主,各房子弟为争权夺利闹得不可开交。更糟糕的是,这些子弟多是些纨绔膏粱,只知挥霍祖业,不知经营。短短数年,诺大的许家产业竟被败得七七八八,或被抵押,或被变卖,偌大的商业帝国轰然倒塌。”
水沚冷哼一声:“败家子不足为奇。但这与徐长开有何干系?”
“蹊跷就在于此。”
孙峥目光锐利:“许家产业分崩离析,看似是子孙不肖,但细查其流向,最终竟有超过八成,通过各种手段落入了徐长开囊中。包括济南府外那座济南府内数一数二的豪奢园林‘漱玉别院’,原先也是许家产业,如今却成了徐长开的私产。”
贾葳裹着厚厚的裘氅,捧着热手炉,听着这充满狗血气息的发家史,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前世看过的宅斗、商战剧桥段。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带着点吃瓜群众的探究:“这徐长开……该不会是许家的女婿吧?”
孙峥猛地转头看向贾葳,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沉重,缓缓点了点头。
“哈?”贾葳虽然猜中了,却真有点意外,“还真猜对了?”
“正是。”
孙峥肯定道:“徐长开原籍徽州,早年入赘许家,娶的正是许明远的嫡女许氏。他为人精明,颇得许明远信任,在许家商号中担任重要管事。许家父子相继离世后,他利用女婿身份和管事职权,暗中操作,最终将许家大半产业据为己有,并将商号更名为‘清泉商行’。”
水沚包扎好的手臂搁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贿赂官吏、囤积居奇、掺假倒卖……徐长开这些手段,想必也是从许家学来的‘本事’。但这买凶刺杀朝廷钦差……”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孤倒想知道,是谁给他的狗胆?莫非,他以为杀了孤,就能掩盖他那些脏事?”
孙峥正要开口,一旁的“吃瓜群众”贾葳再次发挥了他惊人的脑补能力,带着点看戏的兴致大胆推测道:“孙大人,该不会……徐长开的妻子,那位许氏小姐,后来也‘意外’死了吧?然后坊间就有传言,说许氏是发现了自己父亲和兄弟的死,其实都是徐长开暗中买凶所为,所以……被灭口了?”
孙峥这次彻底沉默了,他直直地看着贾葳,眼神里充满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的复杂情绪,半晌,才艰难地再次点了点头。
“嚯!”贾葳简直想给自己鼓掌,牵动了肺部,引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咳得眼尾都泛起了薄红。
他喘着气,虚弱地感慨:“果然……咳咳……艺术源于生活,生活……比话本还精彩啊……”
水沚看着贾葳咳得可怜巴巴却还两眼放光、兴致勃勃的样子,心头那股郁结的杀意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转向孙峥,语气不容置疑:“顺着贾大人这个‘精彩’的猜测,给孤彻查。查许家父子死亡的细节,查许氏的死因,查徐长开这些年所有的账目往来和‘特殊’支出。掘地三尺,孤要实证!”
“下官遵命!”孙峥精神一振,有了明确的追查方向,他立刻领命而去。
驿馆内暂时安静下来。
小东小心翼翼地端着两碗热气腾腾、辛辣味浓郁的姜茶走了进来:“殿下,二爷,快趁热喝了驱驱寒,仔细冻病了。”
水沚接过碗,正要喝。
贾葳也伸手接过自己那碗,刚凑到唇边,一股极其细微、几乎被浓郁姜味掩盖的、带着点杏仁甜腻的怪异气味钻入鼻腔。
他动作猛地一顿,眉头紧紧蹙起。
水沚立刻察觉他的异样:“怎么?”
贾葳没说话,只是将碗稍稍拿远了些,又仔细嗅了嗅,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抬眼看向水沚,眼神凝重。
水沚眼神一厉,二话不说,抬手拔下束发银冠的银簪,看也不看,径直插入贾葳手中那碗姜茶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原本光洁的银簪末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一片浓重的、令人心悸的乌黑。
剧毒!
“哐当!”
小东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托盘直接掉在地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比贾葳还要白:“殿…殿下!二爷!小的…小的不知道啊!这…这……”
水沚看着那根变黑的银簪,脸上非但没有暴怒,反而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阴冷得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疯狂的戾气。
“呵…呵呵呵……”他低低地笑着,声音在寂静的驿馆里格外渗人,“好,好得很!湖上刺杀不成,转眼下毒?这济南府的人,胆子真是大得捅破天了!真当孤是泥捏的菩萨?!”
贾葳放下那碗致命的姜茶,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和喉咙的痒意,看向吓得瘫软在地的小东,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小东,这姜茶,是谁经手的?”
“是…是小的!”小东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小的怕二爷受了寒,特意去厨房吩咐熬的…看着厨娘熬的…熬好了小的就端过来了…一路没离手…真的…小的以性命担保没动过手脚啊二爷!”
“厨房?”水沚笑声一收,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扫向身后如影子般侍立的吴旭,“吴旭。”
“属下在!”吴旭早已按着刀柄,杀气腾腾。
“去!把厨房所有经手过这姜茶的人,给孤‘请’过来!一个都不许漏!”水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敢有反抗,格杀勿论!”
“遵命!”吴旭领命,转身便带着如狼似虎的亲兵,杀气腾腾地直奔驿馆后厨。
不多时,几个战战兢兢、面无人色的厨娘和粗使婆子被押了过来,噗通跪了一地,筛糠般抖着。
“殿下饶命!大人饶命啊!”几人磕头如捣蒜。
吴旭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说!谁在姜茶里动了手脚?现在招认,还能留个全尸!等查出来,诛九族!”
他本就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悍将,此刻杀气全开,骇人的威压让地上几人抖得几乎晕厥过去。
一个稍微胆大的厨娘抖着声音道:“军…军爷明鉴,姜茶是刘姐看着火熬的…熬好后,就…就盛到碗里了…中间没…没旁人碰过啊!”
被点到的刘姓婆子瞬间崩溃,涕泪横流,趴在地上嚎哭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是…是有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让我把一包药粉…下到…下到钦差大人的饭菜里…我不敢啊!奴知道大人是来济南的青天大老爷,这样会下地狱的,我一直不敢啊!”
贾葳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忍着肺部的闷痛,沉声问道:“什么时候给你的银子?”
“大…大概五天前…”刘婆子抖抖索索地回答,“但我…我实在是因为儿子生了重病,急需银钱救命…那杀千刀的还威胁我…我…我一时猪油蒙了心…”
“五天前?”水沚突然嗤笑一声,打断她的哭诉,眼神冰冷如刀,“一直没敢动手?怕不是因为孤和贾大人的饭菜,你根本没机会碰到吧?”
一旁的小东立刻应声道:“回殿下!每次提饭,小的和小北必定有一人在厨房守着,从出锅到装盒提走,绝不让旁人经手!今日这姜茶…是因为厨娘张婶不在,小的又急着给二爷驱寒,才…才让她帮忙烧火看锅…”
小东指着另一个厨娘,满脸后怕和自责。
真相不言而喻。
这刘婆子得了毒药,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今日厨房人手临时变动,让她有了可乘之机,趁着小东暂时离开看锅的间隙,将毒下在了这临时吩咐熬煮、看守相对松懈的姜茶里。
被戳穿了心思,刘婆子瘫软在地,只剩下绝望的哀嚎求饶。
贾葳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只觉得一阵疲惫和荒谬涌上心头。
这济南府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他挥挥手,声音带着倦意:“带下去,交给丁势。让他好好问问,是谁给她的银子,那人长什么样。”
亲兵立刻上前,如拖死狗般将哭嚎的刘婆子拖了出去。
水沚此时才注意到贾葳的脸色比刚才更差了几分,嘴唇甚至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
他心中莫名一紧,伸手探向贾葳的额头。
指尖传来的温度滚烫!
“该死的!”水沚低骂一声,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还喝什么姜茶!去叫军医!”
随行军医提着药箱匆匆而入,一番望闻问切,尤其是搭上贾葳的脉搏后,军医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贾大人本就寒气侵体,又受了惊吓,引动胎中带来的弱症,此刻邪热内炽,肺气壅塞,恐有哮喘发作之险!必须立刻施针用药,压制热邪,疏通肺络!”
贾葳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艰难,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意识有些昏沉。
军医手法利落地施针,又迅速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
驿馆内弥漫开浓重的药味。
焦大听闻二爷病倒,不顾自己身上还带着伤,挣扎着就要过来守着,被小东小南死死压住。
老人家急得在床上直捶床板。
水沚看着贾葳烧得昏昏沉沉、呼吸越发急促困难的样子,眉头拧成了死结。
烦躁地挥退了试图劝阻的军医,冷声道:“都出去!今晚孤在此守着。”
他走到贾葳榻边坐下,看着那张因高热而染上不正常红晕、却依旧难掩清俊的脸,听着那越来越急促、如同破风箱般带着哮鸣音的艰难呼吸,眼神晦暗不明。
犹豫片刻,水沚伸出手掌,轻轻贴在贾葳的后心。
一股精纯而温和的内力,如同汩汩暖流,缓缓渡入贾葳体内,小心翼翼地沿着特定的经络游走,试图帮助他疏通那郁结壅塞的肺气,缓解那致命的窒息感。
昏沉中的贾葳,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后心涌入,如同在冰冷的泥沼中抓住了一根稻草,那令人绝望的窒息感似乎真的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无意识地朝着那暖意的来源靠了靠,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
水沚感受着手掌下那微弱却依恋的靠近,动作微微一滞,随即,那源源不断输送的内力,变得更加平稳而绵长。
驿馆外寒风呼啸,室内烛火昏黄,唯有那持续输送的内力暖流,是这片混乱与杀机中唯一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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