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朔风卷过奉天殿前空旷的广场,吹得殿角铜铃发出沉闷的呜咽。

望日大朝会,文武百官身着各色朝服,依品级肃立于殿内,气氛庄重而压抑。

然而这份庄重之下,涌动着无形的暗流与即将爆发的激烈交锋。

丹陛之上,皇帝面色沉凝,目光扫过阶下黑压压的人群。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山东、河南粮仓亏空一案,触目惊心。此等蠹虫,不除不足以安社稷,不足以平民愤。为杜绝后患,太子提议,恢复太上皇时期由内官监派员监督各地税务与常平仓的税监制度。众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

文官集团瞬间炸开了锅!

当年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抓住宦官贪腐的把柄,才好不容易说服皇帝废除了这个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打断了宦官集团的一条臂膀。如今竟要死灰复燃?!

“陛下!万万不可!”

左都御史陈松鹤第一个出列,须发皆张,声音洪亮得近乎尖锐:“税监之弊,前朝殷鉴不远!宦官身处宫闱,亲近天颜,一旦手握财权税柄,极易蒙蔽圣听,专权跋扈!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源!汉有十常侍之乱,唐有甘露之变!宦官专权,轻则堵塞言路,盘剥地方,重则……重则危及陛下龙体安危啊!”

他最后一句说得痛心疾首,意有所指,直指皇帝最敏感的神经——身家性命。

“陈大人所言极是!”

吏部左侍郎张宣紧随其后,引经据典:“《周礼》有言,‘阉寺不得干政’。宦官刑余之人,心性扭曲,贪欲无穷!昔年税监横行,搜刮民脂民膏以充私囊,激起民变无数!陛下,此乃饮鸩止渴,断不可行!当务之急,是整肃吏治,严惩贪官污吏,而非假手于阉竖!”

“臣附议!”

“陛下三思啊!”

“宦官监税,遗祸无穷!”

反对之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引经据典,言辞恳切,核心无非两点:宦官专权架空皇权;宦官就在皇帝身边,威胁皇帝安全;

尤其是后者,字字句句都戳在皇帝的心坎上。

他废除税监,除了宦官确实贪得无厌,最重要的不就是被这些史书上的血淋淋案例吓住了吗?

此刻旧事重提,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惧又翻腾上来,让他脸色都白了几分。

就连提出这个建议的太子,此刻站在御座旁,听着大臣们慷慨激昂地历数宦官弑君的“光辉事迹”,后背也不禁冒出冷汗。

是啊,宦官能杀皇帝,难道就不能杀他这个太子吗?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和后悔。

皇帝看着阶下群情激愤的文官,又瞥见太子那微变的脸色,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御阶下方,那一排站得笔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儿子们——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他们一个个低眉顺眼,恭敬无比,仿佛脚下金砖上突然开出了绝世名花,看得无比专注,对眼前的滔天争论充耳不闻。

‘废物!一群废物!’ 皇帝心中怒骂,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太上皇在澄心亭面对自己时,那种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指望他们能提出什么真知灼见?简直痴心妄想!

老办法被这帮文官死死抵制,新法子又指望不上儿子们。

皇帝的目光再次扫过底下那一张张或激愤、或忧虑、或故作忠直的脸孔,内心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当初自己是怎么被这些人满口的“忠君爱国”、“为民请命”所迷惑,将他们视为肱骨之臣的?

靠他们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圣人之言吗?

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群光会耍嘴皮子、阻碍做事、还要拼命往自家捞好处的蠹虫!

然而,朝会不能就此僵持下去。

皇帝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与厌烦,决定转换策略。

他猛地一拍御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够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施鑫。”皇帝直接点名。

“臣在”内卫指挥使施鑫,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武将,大步出列。

“将你此番带队清查山东、河南诸府粮仓所见实情,给朕,给满朝文武,详详细细地说一遍!”皇帝的声音冰冷。

“遵旨!”

施鑫声音洪亮,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金石之音:“臣奉旨率队,持内卫令牌,突击查验山东兖州、青州二府,河南开封、归德、彰德三府,共计大小常平仓、预备仓一十七座!开仓查验所见,触目惊心!”

他环视群臣,目光如刀:“仓廪外观,粮袋堆积如山,账册所载数目分毫不差!然,表层之下,皆为糠秕、陈年霉变之谷。更有甚者,如兖州府仓、归德府仓,底层竟以黄土块、碎石充填,仅在表面覆盖薄薄一层新粮掩人耳目。臣命人开仓取样,清点实存粮谷,十不存一!仓廪之内,硕鼠横行,蛀虫遍地!此非天灾,实乃**!是彻头彻尾的欺君罔上,祸国殃民!”

施鑫的描述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朝臣的心上。

虽然早有耳闻,但如此**裸的细节被当庭揭露,还是让许多人脸色发白。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锥,钉在左都御史陈松鹤身上:“陈爱卿,你身为都察院之首,执掌风宪,纠劾百官。施指挥使所言,你听清楚了?这粮仓之内,砂土充粮,硕鼠横行,你来告诉朕,这有何危害。把你平日里劝谏朕要勤政爱民、不可懈怠的水平,给朕拿出来说说!”

陈松鹤被皇帝点名,心头一紧,知道这是皇帝在逼他表态。

他硬着头皮出列,拱手道:“陛下,施指挥使所言,骇人听闻!粮仓乃国家根本,社稷命脉!常平仓亏空若此,一旦遇上天灾兵祸,朝廷无粮可调,地方无粮可赈,必然流民四起,饿殍遍野,动摇国本!此等蠹虫,罪该万死!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他这番话倒也慷慨激昂,点明了危害。

然而,话锋一转,陈松鹤的语气变得微妙起来:“不过,陛下,据臣所知,各地常平仓、预备仓所储,多为地方备荒调剂之粮。至于供应边军的军粮,户部早有定制,每年皆按时按量运抵九边各镇,由兵部与边将亲自点验交接,专仓存储,与地方常平仓并非一路。这些违法乱纪的贪官污吏,想来也只敢在地方备用粮仓上动手脚,对军粮重地,想必还不敢染指。陛下雷霆震怒,处置了这些涉事的官吏和勾结他们的奸商,整肃地方吏治,当可杜绝后患。”

这番话,看似在分析情况,实则巧妙地“切割”了责任,将粮仓亏空的范围限定在了“地方备用粮”上,并且暗示只要处置了“涉事官吏”和“奸商”即可。

果然,陈松鹤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心领神会地跳了出来。

“陛下!”

工部侍郎周勉出列,义愤填膺:“陈大人所言极是。这些地方粮仓的亏空,究其根源,皆因那些无良奸商贪婪成性,利欲熏心。是他们用重金贿赂、诱惑那些意志不坚的底层官吏,监守自盗,以次充好,乃至砂土充粮。此等奸商,才是祸乱之源!必须严惩!”

“周侍郎所言甚是!”

礼部一个给事中高声附和:“商人逐利,天性使然。他们不事生产,专以囤积居奇、低买高卖为生。平日里在税赋上就多有欺瞒耍滑,实乃国之蛀虫!此次更是胆大包天,竟敢勾结官吏,盗卖国储!若不重拳打击,严惩不法奸商,何以正国法,平民愤?臣以为,当借此良机,整饬商风,重农抑商,方可正本清源!”

一时间,朝堂上风向骤变。

粮仓亏空如此严重的吏治问题,在几位大臣的引导下,矛头竟诡异地集中转向了“万恶”的商人身上。

仿佛只要把天下商人都打倒了,大雍就能立刻海晏河清,粮仓自然充盈。

高坐龙椅的皇帝,听着这些慷慨激昂的“讨商檄文”,眉头先是紧锁,随即竟也微微点头,显然被带偏了思路。

他也觉得那些胆大包天的粮商着实可恶,是罪魁祸首。

“一派胡言!”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骤然炸响!

户部尚书江远猛地出列,指着周勉和那个给事中,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粮仓亏空,根子在吏治!”

江远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那层虚伪的窗户纸:“那些看守粮仓的官吏,哪一个不是十年寒窗、熟读圣贤书的朝廷命官?哪一个不是口口声声忠君爱民?结果呢?在金钱诱惑面前,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监守自盗,欺君罔上,将国之根本视作私库!如此大罪,不思反省己过,反而将脏水一股脑泼到商人头上?周侍郎,王给事!你们还要点脸皮吗?!”

江远这毫不留情的痛斥,让周勉等人脸色涨红,却一时语塞。

江远矛头一转,直指都察院首脑陈松鹤:“陈大人,你刚才说地方常平仓是地方备用粮,亏空‘只’在地方?那好,我问你,你们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

他步步紧逼:“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分巡天下。监察地方,纠劾不法,其中重中之重便是巡查常平仓、预备仓,每年至少应巡查一次。为何山东、河南如此大规模的亏空,持续数年之久,你们派下去的巡仓御史竟毫无察觉?!是眼瞎了?还是心都黑了?”

江远死死盯着陈松鹤:“为何毫无察觉?为何毫无奏报?!若非六殿下与贾御史奉旨出京,机缘巧合捅破了这天,尔等是不是要等到流民围了京师才如梦初醒?!此等滔天大祸,你陈总宪身为都察院之首,第一个就难辞其咎!渎职!严重的渎职!”

这记重炮轰得陈松鹤眼前一黑,老脸瞬间由红转紫,气得浑身哆嗦:“江远!你…你血口喷人!本官执掌风宪,夙夜忧勤!巡仓御史年年皆有派遣!皆有巡查记录文书归档!粮仓亏空,手段隐秘,层层伪装,岂是走马观花便能轻易看破?你们户部呢?你们户部主事难道就不用下去盘库查账吗?!为何不去查?!为何等到内卫去查才暴露?!”

“哼!”

江远冷笑一声,针锋相对:“户部近年人手紧张,主事主要精力放在江南漕粮转运和南直隶、浙江等赋税重地的仓廪盘查上!山东、河南本就是你们都察院巡按御史的重点监察区域。你们每年派下去的御史比户部的人多几倍。结果呢?查出了什么?查了个寂寞,还不如一队内卫下去查得清楚。你们这监察之责,是严重失职!”

“江尚书此言差矣!”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琛见顶头上司被逼得哑口无言,立刻出列声援:“我朝监察体系完备,巡仓御史按制巡查,查的是账目、是流程、是官员有无贪墨迹象!至于仓廪深处是否以砂土充粮,此等隐蔽手段,若非如内卫这般掘地三尺,如何能轻易察觉?户部主事下去查账,难道就能保证万无一失吗?若真如此,那就不需要贾御史和六殿下捅破这层天了。”

江远当然没法保证万无一失。

“李大人所言及是!”之前被喷的周勉立马接上。

但他到底不直接喷尚书,矛头却指向了远在山东的贾葳和水沚,带着明显的怨气和转移视线的企图:

“户部盘库,只敢挑软柿子捏,看看人家六殿下和贾御史。去了趟河北道,那才叫雷厉风行。管你什么士绅豪强,隐匿田亩?抄家!勾结粮商?抄家!抗法不遵?抄家!杀得人头滚滚,抄得盆满钵满!‘抄家皇子’、‘抄家御史’的名号都传回京城了!这份狠辣劲头,这份不怕得罪人的魄力,你们户部主事有吗?!若早几年有这等人物去山东河南盘一盘库,何至于糜烂至此?!”

“周勉你放肆!”

“污蔑钦差!该当何罪!”

户部的官员立刻炸了锅,纷纷出言指责。

“是你们户部先推卸责任!”

“都察院监察不力,铁证如山!”

“户部主事尸位素餐!”

“都察院御史眼盲心瞎!”

奉天殿内,户部与都察院的官员顿时吵作一团,互相攻讦,唾沫横飞,引经据典变成了人身攻击,庄严的朝堂瞬间变成了菜市场。

其他官员或冷眼旁观,或暗自摇头,或趁机浑水摸鱼指责对方阵营。

“肃静!朝堂重地,成何体统!”司礼太监尖利的声音都变了调。

殿角侍立的金瓜武士见状,猛地将手中沉重的金瓜长柄狠狠顿向金砖地面!

“咚——!咚——!咚——!”

沉闷如雷的巨响一下下砸在殿中,盖过了所有的争吵。

混乱的声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吵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这才惊觉失仪,慌忙退回班列,垂首肃立,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以及那令人心悸的金瓜顿地声的余韵。

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着下面这群瞬间“乖巧”下去的臣子,看着他们涨红的脸、闪躲的眼神,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猛地翻涌上来,直冲咽喉。

他当初怎么会觉得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圣人之言的家伙,是忠君体国、忧国忧民的肱骨之臣?

靠他们那华丽的辞藻和动辄死谏的姿态吗?

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疲惫,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声音:“今日所议,朕已知悉。着有司详议整顿商贾、严防官吏勾连之策,条陈具奏。退朝!”

沉重的钟磬声响起,宣告着这场一地鸡毛的朝会结束。

皇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起身,背影僵硬地消失在丹陛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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