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那份在混乱中由几位官员仓促拟定、核心在于“严控商人以防勾连官吏”的条陈,被皇帝带到了宁寿宫。
他需要太上皇的认可,或者说,他需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证明自己并非全无对策。
暖阁内,地龙烧得很旺。
太上皇半倚在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紫檀木榻上,闭目养神,手边放着一卷摊开的道经。
皇帝垂手站在榻前,将那薄薄的奏章小心翼翼地呈上。
太上皇眼皮都未抬,只伸出枯瘦的手,接了过去。
他看得极快,或者说,扫了几眼便已明了其中浅薄而可笑的逻辑。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噼啪的轻响。
良久,太上皇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沙哑:“栋儿,说说,你怎么看这上头写的?”
他依旧闭着眼,将那奏章随手丢在榻边的小几上,仿佛丢开一块沾了污秽的抹布。
皇帝精神一振,立刻道:“父皇,儿臣以为,此策虽未尽善,然亦有其可取之处。粮仓之失,根子在粮食被换成了银钱。若无奸商提供便利,打通关节,那些蠹吏纵然贪心,也无处销赃。只要严刑峻法,重处奸商,斩断这以粮换银的渠道,使粮食无法轻易变现,自然就断了他们贪墨的念头,粮仓里的粮食,自然就能保住了。”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
这法子多简单,多直接!
堵住漏洞,问题不就解决了?
太上皇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没有赞许,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死寂。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过不惑、却依旧天真得令人心寒的儿子,仿佛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
“断了换粮的渠道…”太上皇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一字一顿,清晰地问道,“那…要是那些蠹吏,直接把粮仓里的粮食,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呢?”
皇帝一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粮仓里又不放银子!换了银子放哪儿?总不能再放回粮仓里吧?”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困惑,觉得太上皇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粮仓里不放银子……”太上皇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下一秒,那卷一直放在他手边的厚重道经,被太上皇枯瘦的手猛地抄起,带着积压了一整夜、甚至积压了数十年的雷霆之怒,裹挟着风声,狠狠砸向皇帝的肩膀。
“蠢材!!!”
一声暴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瞬间撕裂了暖阁的宁静。
“粮仓里的粮食会被偷换,那银库里的银子就不会被偷吗?!教了你几十年,怎么目光还是短浅得像那井底的□□?只看得见眼前这一寸烂泥塘!”
沉重的经书砸在皇帝的肩胛骨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明黄的经卷散开,凌乱地铺在光洁的金砖上。
皇帝被砸得一个趔趄,剧痛传来,他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被彻底打懵的、巨大的茫然和屈辱。
他下意识地看向散落的经书,又看向太上皇因盛怒而扭曲的脸庞,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如同诅咒般的咆哮在反复回荡:
“银库里的银子就不会被偷吗?!”
***
奉天门,听政之所。
气氛较之昨日的奉天殿大朝会,更显凝重肃杀。
百官垂首肃立,鸦雀无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御座之侧——那里,侍立着一位身着鲜艳夺目的大红蟒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戴权。
这位代表着太上皇意志的宫中巨擘,如同阴影中的猛虎,无声地伫立在年轻的皇帝身边。
他那张保养得宜、看不出太多表情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仿佛在假寐,却又仿佛能洞察殿内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文官集团,尤其是昨日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左都御史陈松鹤、左副都御史李琛等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头皮阵阵发紧。
皇帝登基五年,虽称不上乾纲独断,但也一直表现出“亲贤臣、远宦官”的姿态,尤其在他们不懈努力下,成功打压了宦官集团的势力。
太上皇自退位后更是深居宁寿宫,不问世事。
皇帝任命杨恒为首辅,贬斥太上皇旧臣,收拢宦官和内卫的权力,重用文官体系,太上皇都未曾置喙。
怎么今日……戴权竟会出现在这奉天门前?还站在了皇帝身侧?!
陈松鹤与李琛飞快地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不安。
这绝非寻常信号。
戴权的出现,意味着沉寂多年的太上皇意志,重新投射到了这朝堂之上!
与文官集团的战战兢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昨日还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勋贵集团。
当年的四王八公已经落寞,但九省统制王子腾、北静郡王水溶等重量级人物俱在。
看到戴权,他们原本沉寂的眼神瞬间活络起来,腰杆似乎也挺直了几分。
“陛下,”王子腾率先出列,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的死寂,“臣昨日巡边归来,有一事需奏报。边关将士反应,今岁运抵的军粮中,部分批次掺杂有陈米甚至粗糠,虽不如山东、河南地方粮仓那般以土块充数般恶劣,却也影响了军粮品质,将士们颇有微词。”
他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昨日朝堂上,文官们还信誓旦旦地说军粮是专线专运,贪官污吏不敢染指,王子腾此刻的奏报,无异于当众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首辅杨恒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他看向王子腾,语气平和地问道:“哦?竟有此事?王统制巡边辛苦。依你之见,边军粮仓情况如何?可曾发现类似山东、河南那般骇人听闻的亏空?”
王子腾迎上杨恒的目光,不卑不亢,声如洪钟:“回首辅大人,边军粮仓乃军机重地,盘查森严,由兵部官员与边将共同点验看守。臣此番巡查,重点虽不在仓廪,但也特意着人抽检了几处。幸赖将士们仔细,并未发现如地方常平仓那般以土块碎石充填的惊天弊案。然,部分掺杂陈米粗糠之事,亦不容小觑!可见监管仍有疏漏之处。”
王子腾这是半点面子都没给文官们留,直接点明问题就出在监管上。
杨恒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语气依旧平稳:“王统制办事素来细心周到,所言有理。边关将士乃国之柱石,粮草供应关乎社稷安危,想必那些被利益蒙蔽了眼睛的蠹虫,也深知其中利害,不敢在军粮重地过于放肆。”
他这话,还是在试图为文官系统开脱,暗示问题主要在地方,军粮问题只是“个别”和“轻微”。
“杨首辅此言,恕小王不敢苟同。” 一个清越温润的声音响起,北静郡王水溶缓步出列。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清亮锐利。
“依小王浅见,军粮未出大问题,非是那些蠹虫不敢动,而是我边军将士接管粮草时查验仔细,深知此粮乃自己入口果腹之物,关乎身家性命。若有那等以土块充粮、霉变米糠糊弄之事,恐怕等不到朝廷军法处置,运送途中或入库之时,便已被愤怒的将士揪出来处置了。此乃将士们以命相搏,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岂能归功于蠹虫尚有‘不敢’之心?”
水溶这番话,如同剥皮剔骨,将杨恒那点遮羞布彻底撕开!
他直接将功劳归于边军将士的警惕性和切身利益,而非贪官污吏的“良知未泯”。
殿内不少勋贵武将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杨恒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
他转向水溶,依旧维持着风度:“郡王爷言之有理,将士们用心,确实功不可没。”
户部尚书江远适时出列,声音沉稳有力,直指核心:“陛下,诸位大人,由此可见,监督之要,在于层层落实,责权分明,更在于监督者自身利益与所察之事息息相关。唯有关乎切身利害,才能如边军将士查验军粮般,真正做到尽心竭力。以往巡仓御史按章巡查,走马观花,流于形式,便是因为查与不查,查得深浅,于他们自身并无切肤之痛!”
一直缩在角落里,以“老好人”、“耳背”著称的内阁大学士陈静陈阁老,此刻却像是突然被点醒了,慢悠悠地出列,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迷糊的腔调说道:
“江尚书此言……老臣深以为然。老臣有个愚见……既然军粮查验有效,是因为将士们自己吃,那……不如以后派下去的巡仓御史,到了地方,也别吃驿馆的饭了,就吃那常平仓里的备用粮食。若是粮食霉变掺假,他们自己先吃坏肚子,自然就查得仔细了……咳咳,老臣随口一说,陛下和诸位大人姑妄听之……”
陈阁老这看似糊涂、实则狠辣的建议一出,满殿皆惊!
让巡仓御史吃自己监管的粮食?!这简直是……釜底抽薪!
北静王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抚掌笑道:“陈阁老此计甚妙,深得其中三味!不过,小王觉得,光是御史吃还不够。各府、州、县的主官,其俸禄米粮,以后也别从太仓调拨了,直接从他们所辖的常平仓、预备仓里支取。若是仓里堆的是土块……嘿嘿,那就劳烦各位大人自己搬土块回家煮了吃吧。想必滋味一定……别致?”
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一个提议让御史吃仓粮,一个提议让主官领仓粮,配合得天衣无缝。
文官集团那边,陈松鹤、李琛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杨恒更是面沉似水,握着笏板的手指关节都微微发白。
这法子若是推行,等于把刀架在了所有地方官和监察御史的脖子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御座上的皇帝在听完这“荒诞不经”的建议后,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竟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甚至隐隐有赞同之意。
他虽然觉得这法子有点……过于“接地气”,甚至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但仔细一想,竟觉得无比务实有效。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忠君爱国”、“圣贤之道”,这法子直指人性,简单粗暴。
“嗯……”皇帝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嘴角那点不合时宜的笑意,板着脸道,“陈爱卿与水溶郡王所言……虽显奇特,却也……别出心裁,深谙‘切身利害’之要。江尚书,杨首辅,你们以为如何?此法……是否可行?若可行,着即拟个具体的章程上来。”
陈阁老和水溶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讶——皇帝竟然……认同了?!这简直破天荒!
杨恒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翻腾的怒火和憋屈,躬身道:“陛下……此法……过于……惊世骇俗,恐有损朝廷体面,且执行起来……恐生诸多不便与怨怼。臣以为,还需从长计议……”
“体面?”
皇帝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粮仓里堆满土块就有体面了?朕看此法甚好,就这么定了!江远、杨恒、陈静、水溶,还有……陈松鹤、李琛,”他特意点了都察院两位大佬的名字,“你们几个,会同户部、吏部、都察院,给朕拟个详细的条陈出来。如何让巡仓御史吃仓粮,如何让地方主官领仓粮作为俸禄,如何监督,如何惩处,都给朕写得清清楚楚!十日内,呈报御前!”
皇帝不给杨恒等人再辩驳的机会,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声音陡然转厉:“此外,今日议的,不只是粮仓!还有银库,布库,所有官仓官库。都给朕想!想一个能杜绝此类蠹虫侵吞国帑、以次充好的监察制度出来。要层层负责,要切身利害!若是各地再有类似山东、河南这般骇人听闻的亏空出现,从地方主官到巡仓御史,再到户部、都察院相关责任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朕连坐!一起发落!退朝!”
皇帝掷地有声的“连坐”二字,如同惊雷在百官头顶炸响!
尤其是被点名的吏部、户部、都察院和地方官员,更是面如土色。
戴权微微抬了抬眼皮,瞥了一眼御座上难得展现出几分决断的皇帝,又扫过下面神色各异的群臣,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奉天门前这场听政,在皇帝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和戴权无形的威压下,草草结束。
留下满朝文武,带着“吃仓粮”、“领土块”、“连坐”这些魔音灌耳般的词汇,以及一个艰巨无比的任务,心思各异地散去。
这项关乎无数官员“饭碗”和“肠胃”的监察新规,在各方势力的拉扯、博弈和无数腹诽中,从深秋一直讨论到年底,才勉强拿出一个各方勉强认可的章程。
而此时,远在山东的贾葳与水沚,已经彻底料理完东昌府的烂摊子,押解着东昌全府夏秋两季的税银税粮,在漫天风雪中,踏上了返京的官道。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长长的车队如同一条沉默的巨龙,蜿蜒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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