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回

孟冬既至,薄日模糊,冲风寒冽。

林如海回到京城来已有半月的功夫,因为身上还背着姑苏巡抚的职,便也不用去御史台点卯,早在回京的次日,林如海便入宫述职去了。当今看过文书跟账簿后面色阴沉,不发一言,林如海只好告退,此时便至今没有下文。

这日,林如海正跟贾敏在花庭里喝茶度日。夫妻两个已经有三年多的功夫不在京中,恍然回来,只觉到处变迁了许多。贾敏回京数日,整顿好家里后,只及跟从前闺中密友及娘家那边来往,但也打探到许多京中糗事。

皇帝见过林如海的上书后种种决策既然延宕了,林如海便也暂且歇下许多心思,也有了些精力去听贾敏讲各家都有什么闲事。

后来不知聊到什么,谈到年节要回贾府送年礼的事,贾敏很是有些忧愁。

林如海困惑道:“这有什么可为难的,从前几年我们在姑苏不是一样地送吗?就按照旧例来。”

贾敏哼道:“要是按照往常一样倒是简单便好了,我家里头的情形,想是你都知道了?”

林如海道:“这倒是稀奇了,今年我们在姑苏的时候,你收到家里来信说大舅哥新添了一个女儿,这倒是寻常事,若是给小姑娘送礼物,不过打个平安锁、送点保佑健康的就行了,用得着你犯难?”

贾敏道:“比这要稀奇多,倒不是我不会,只是我不愿意去。”贾敏一扭头,竟然拈着帕子拭起了泪。林如海心中发慌,追问道:“究竟是如何了?”

贾敏道:“你晓得的,我闺中时候就跟我二嫂不对付,我跟她性子上就不能凑到一块儿。”

“我尚且在闺中时,最好热闹事情,当日二嫂嫁进我家,次年便生了珠儿,家里便热闹了许多。等珠儿会跑会笑了,我就常常跑去二哥二嫂的院子里逗他玩儿。忽然有一日,我正带了饴糖去探望他,经过院子外面的小花园,听到大嫂在里头跟她的丫鬟金钏儿说话,不提防被我听到耳朵里。她正说着:‘但愿那个小姑子少来。’金钏儿也应和她的话,主仆两个倒是有说有笑,我心里听了,却不知道有多难过。从此,我也少去跟珠儿玩了。”

林如海道:“这倒说明你俩性子不合适,但这么多年也都过去了,怎么今日忽然想起。”

贾敏道:“她跟我二哥一样,是个最好虚名的人,不光自己以身作则,还要求孩子也跟她一样。正到了珠儿四五岁的时候,她跟我二哥便请来先生给珠儿开蒙,珠儿才小小年纪,每日一睁眼便是学功课,睡觉前又有丫鬟在他耳边念书,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我看不过眼,跟二嫂说了两句,劝她不要逼迫珠儿太甚,没想到至此却叫她恨上了我,珠儿听从他娘的话,见到我之后便只问一声好,再不敢提别的了。我却是好心被她当成了驴肝肺。

索性我没几天又嫁给你了,便不再跟这个二嫂来往,连珠儿的消息也少听到。只知道他前几年已经考中了秀才,十分勤恳好学。不过听母亲说,他身子却是很弱的,倒是可怜了。”

贾敏叹出一口气,续到:“我二嫂生了珠儿后,不久便又有了元春。他们是子女双全了,我偶尔回家小住,还要被她刺上两句。”

贾敏从前实在深受流言蜚语折磨之时,也做主给林如海纳了几房妾室,想着到时候把孩子抱来养在自己膝下也就算罢。只是多年来,林如海依旧没能添上一子半女的。贾敏虽则还试图吃药调养,林如海却早已认命了,只想着跟贾敏将来去抱养个旁支的孩子养老就算了,不再奢求。夫妻两个之前将话说明白之后,反而亲近许多,贾敏因而还愿意跟林如海说自己遇到的这些方面上的刁难。

世人总是责怪女子多于责怪男子。

贾敏又道:“这下可有得她又得意的了,前几日我收到母亲的信,这才得知,我那二嫂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料想明年春日,大概能为珠儿跟元春生下一个相差十几岁的弟弟妹妹。”贾敏话中讽刺,却难掩面上难过。

林如海心中更是滋味难言,王夫人老蚌怀珠,刺痛的不只有贾敏这个深受不孕之苦的,还有林如海这个年已而立膝下空虚的。

贾敏喃喃:“这是如此才叫我心中难受,我既然跟她关系不好,却又要为她这一胎送去祝贺礼物,不知晓新春时我回到娘家中,心内是怎样的折磨!”

贾敏跟林如海正谈到伤心处,忽然一个丫鬟走来说:“老爷太太,门子传来消息说有位叫蔡江的大人在门口求见呐!”

林如海跟贾敏都醒过神来,彼此对视一眼,都很诧异。贾敏道:“这算是什么情况?当日我们已结清了银两,他们离去近乎一月了,怎么又跑了过来?”林如海也是不解,道:“我收拾一下去见他,你且好好休息。”说完,便回内堂换了衣裳,吩咐人把门口的蔡江领到堂屋里招待。

谁晓得林如海收拾好出来会客,竟然被吓了一大跳。

月前才见过的菜江此时浑身狼狈,满面灰尘,全身上下俱是湿透了,残缺不全的衣服上已经结了冰凌,此时顾不得体面,正蹲在正堂的火盆前烤暖,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流。

林如海倒吸一口凉气,暗想到底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蔡江要先说些什么,却被林如海制止,赶紧先吩咐人把蔡江带去泡个热汤,再叫人找了一身暖和干净的衣服送来。蔡江实在也是冻得不行了,从码头撑着一路跑到林府来没有昏迷全靠着从前打下的好身板,便也没再推拒,跟人下去收拾了。

等蔡江脸色恢复如常,穿着后衣裳回到堂屋后,便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蔡江狠饮一口桌上摆着的滚烫的姜汤,叹出胸内的寒气来,终于道:“林老爷,你可晓得,我们一行人回乡路上,竟然遇到截杀了,若非船上十几二十个汉子,今日,我恐怕就站不到您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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