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三月柳絮飘扬，春光灿烂，但是在扬州城内资福寺旁边的巡盐御史府内是另一番光景，所有人低头屏息，小声说话，尽量装出一副愁苦面色。

因为那位缠绵病榻半年多的盐政夫人病情加重，已在弥留之际了。

盐政府的独生女儿，年方十岁的林黛玉一路走到母亲院里，紧锁着眉头，眼眶微红，强忍悲伤。

一个丫鬟道：“姑娘，夫人才喝了药睡了，不许人打扰。”

林黛玉说：“我就在外头窗户底下看着，不进屋去。”

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她从早到晚守在这里，否则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丫鬟看着她越发清瘦的脸，叹一口气：“姑娘也该好好保重身体，否则太太和老爷该心疼了。”

林黛玉勉强笑笑，放缓脚步悄悄走进院里，来到贾敏住所的窗下。

传来的却不是母亲睡觉时的呼吸声，而是一个低哑的少年声音。

有陌生人！

她惊了一跳，却听到她母亲的声音：“昔年你母亲对我宛如亲姐，可惜她早早离开，现在我也要死了，没想到临死前能见到故人之子，也算了却一桩遗憾。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她说话很困难，声音却温柔平静，又充满了遗憾，巨大的悲伤刺中胸腔，林黛玉眼眶里充满热泪。

母亲在和客人说话，她本该立刻走开的，但是即将失去母亲的痛苦让她的脑筋不能再思考别的事情，呆呆站在那里。

少年道：“他们防我像防贼一样，我这次出来废了好大的功夫。夫人是得了什么病？我写信叫个太医来。”

“不用忙活，等不及啦，我就剩这两天的功夫了……”

屋内寂静下来。

林黛玉回过神，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顾不得擦泪，想要转身离开。

突然“砰”的一声，窗户打开了。

林黛玉和少年对视，吓了一跳，脸色羞红。窗下偷听实在太失礼了，虽然她本来没这个意思，现在被当场逮住，太尴尬了。

少年看这小姑娘清雅娇美，穿着精致，应该是贾敏的独生女儿，这姑娘蓄满泪的眼睛微微睁大，泪珠顿时扑簌簌落了满脸，似乎被吓到了。

他略感内疚：“是贵府的姑娘吗？抱歉，我听到呼吸声，以为是探子找来了。”

贾敏艰难地低喘了几声，道：“玉儿？进来吧。”

林黛玉尴尬地走进屋里，来到母亲床前，看她嘴唇干得起皮了，忙倒了些温水喂给她喝。

贾敏喝了水，拉住女儿的手，向少年道：“怀玉，来见你妹妹黛玉，说起来，你们兄妹俩都是苦命的人，本该守望相助的。”她女儿也要成为没有娘的孩子了。

姜淮玉向林黛玉拱手作揖，谦逊地行了一个平辈礼。贾敏不说身份，只说兄妹，这是担忧去世后女儿孤苦，请他看情面照顾一二的意思。

其实林黛玉身为盐政之女，荣国公的外孙女，身份尊贵，大概率根本用不到这种情面，可是父母总是为子女计深远，他今天欠贾敏一个大人情，自然会应。

林黛玉亦屈膝回礼，口称“哥哥。”

贾敏点头，“玉儿，你去玩儿吧，娘和怀玉有话要说。”

林黛玉看姜淮玉一眼，对这个莫名冒出来的故交哥哥充满疑惑，母亲却并不打算说明白，只好听话地走了。

姜淮玉没再关窗，方便时刻观察院子里有没有人偷听。

贾敏病了一年，院里花草疏于照顾，也像生了病似的，长得稀疏零落，只有不知从何处来的轻絮肆意飞舞，看似柔弱不堪，实则张牙舞爪，无孔不入。

姜淮玉轻声道：“夫人，有人写信让我来扬州找你，说你可以告诉我五年前的真相。”

贾敏喘息着叹气：“呵，我救了她的命，她却想害死我们家……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新皇都已经登基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早在叙两家旧情时，姜淮玉就知道贾敏已经决定说出真相了，现在这话只是试探他的决心，平静地说：“我母亲贵为皇后，却被污蔑与人私通，不得不自缢而死，祈求能证明清白，我兄长身为国之储君，被从宫里搜出巫蛊桐人栽赃谋反，以至于全家横死。

对很多人来说过去了，可是对我来说这些事永远过不去。我知道他们是被陷害的，我母亲一向温良，怎么可能与人私通，我兄长更是温厚宽和，他地位明明很稳固，天下士人都信服他，怎么会谋反！”

贾敏眼里落下泪，“我听说，听说你看见了……”

姜淮玉道：“是啊，我那时才八岁，亲眼看到我母亲吊在房梁上，一动不动，那张脸，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五年了，我天天夜里闭上眼就能看到，我知道她要我替她报仇。敏姨，看在我母后的份上，告诉我吧，我不会连累你。”

少年青涩的脸上交织着痛苦与仇恨，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灼烧着贾敏的良知。

她移开眼睛，“好吧……反正我不说，你也会去查的，被新皇知道，你就更危险了。”

姜淮玉睁大眼睛：“你是说……果然是他！”

贾敏已经很累了，破败的身体不能支撑她说那么多话，动那么大的感情，她让姜淮玉倒了杯参茶喝了，才觉得有力气说下去。

她闭上眼睛，不忍心看少年的痛苦神色：“她是皇后娘娘宫里的洒扫宫女，事发时谁都没注意到她，真奇怪，她竟然十分忠烈，愿意替皇后娘娘传信，五年了，还冒死找你传信。”

……

“最后，那个宫女带着皇后娘娘的血书找到了我，但是事已成定局，满京城都在查抄太子党，人人自危，一封血书挽回不了什么。于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把她藏起来了。

她的藏身处我会告诉你，但她手里并没有其他翻案的证据，你或许会失望的。”

贾敏说完，翻涌的心绪和说话让她力气耗尽，面色灰黄，再不能吐出一个字。

姜淮玉久久说不出话。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他母后、兄长什么都没做，就沦为了政治牺牲品，在朝野中就只留下一个谋反的骂名。

他脸色阴郁，满心想着要把仇人千刀万剐，一个都不放过。

一时又很悲哀，太子对三哥从来不薄，形影不离地长大，好东西永远先送给三哥一份，然后才是他这个亲弟弟，那是个风光霁月的真君子。

皇位真有那么好？宁可杀了亲兄弟也要？

三哥一直对他极为防范，身边安插了好几个探子，他可以想见，自己或许这一生都会变相软禁在京城，或者奋起反抗，骨肉相残。

如果贾敏这时睁开眼睛，就会看到一副犹如地狱恶鬼般痛苦凶恶的脸。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一个丫鬟端着药走来。姜淮玉终于想起自己在哪。

他向贾敏深深一揖，“多谢敏姨，这份恩情，我会记住的。”

贾敏极轻缓地点了点头。

少年打开通向后院的窗户，悄无声息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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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