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君安唇边的笑意还未收起,变故已生。
下落瞬间,苏白薇袖中白绫如银蛇出洞,倏地缠上三楼廊柱。她足尖在窗棂借力一点,两人身形借势荡出,直向数丈外一叶孤舟掠去。
夜风卷着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目光扫过水面时,她瞥见远处水雾朦胧处似有一团模糊黑影,但情势紧迫,无暇细看。
方才跳跳与卢君安周旋时,苏白薇悄然将窗外形势一一掠过。岸上伏兵隐现,水纹波动异常,唯有一条看似无人留意的小舟,其位置恰可借水流迅速远遁。这或是对方故意留下的破绽,却也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卢君安面色一沉,掌风疾吐欲断白绫。跳跳指间寒光乍现,两枚飞镖直取其腕脉,逼得他撤掌回防。借这瞬息之机,苏白薇手腕轻振,白绫倏然收回,二人稳稳落向渔船甲板。
几乎同时,“哗啦”水声骤起,二人原要落足之处骤然张开一道大网。若稍迟半步,便已陷入其中。三名水鬼自水下冒头,见他们去向,立即潜入水中紧追。岸上箭矢亦密集射来。
跳跳折扇轻展即合,内力沛然流转,在船周布下一道无形气劲。箭矢撞上,纷纷落水,反震之力反倒将小舟向外推得更远。苏白薇默契执桨,顺势一点,船身如鱼跃出,破开水面向幽暗水道疾驰而去。
接连格挡箭雨,又需维系气墙不散,跳跳呼吸渐重,气息不复初时的平稳。他轻吁一声,语气仍带着几分闲适:“幸好那日教过你划船,否则今日真要劳烦苏大夫替我挡箭了。”
卢君安立于残破窗前,指节捏得发白。他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竟被二人如此轻巧化解。估摸水鬼已近小船,他喝止后续箭矢,另遣数艘快舟载着精锐弟子疾追而去。
船身毫无征兆地一晃。紧接着第二道暗劲自船底涌来,小舟猛地倾斜,苏白薇身形不稳,眼看就要跌向水面。跳跳足尖轻点船舷,借力稳住重心,同时伸手将她揽回。指尖触及之处,她衣袖已被夜露浸得微凉。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水下有人,意在掀翻小舟。他们皆不擅水战,一旦落水,处境将极为被动。
跳跳将苏白薇扶稳,自己踏住船沿,内力下沉,以千斤坠稳住船身,抵抗着水下接连的冲击。
船身晃动稍缓,但这般运劲极耗内力,他只觉气息渐浊,丹田传来隐隐虚乏。他接过她手中的船桨,一边维持平衡,一边奋力划动。小舟虽未倾覆,速度却已慢了下来。
苏白薇被晃得面色发白,俯身干呕。她迅速点向自己中脘穴,又取出银针刺入合谷、内关二穴。两针下去,眩晕渐消,神志复又清明。
后方大船正加速逼近,水下人影如游鱼般灵活难缠。偶尔有人浮出换气,苏白薇银针疾射,跳跳船桨顺势劈去,却总被对方身形一扭,轻易避开。
船身一晃,苏白薇望向暗沉的水面,心中已有计较。既然水下是对方的天地,那便想办法逼他们现身。她袖中悄然滑出一个小瓷瓶,移步船头,将瓶中细末缓缓倾入河中,手腕轻转间,辣意悄然融开。
水面上泛起一道浅红,随即水下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咳。辣意刺目,水下的攻势顿时迟缓下来。她有意控制着粉末洒落的速度,让那股灼热持续弥漫,令对方难以睁眼。
跳跳见状,手中船桨在水中顺势一点,小舟倏然向前滑出数丈。
水声哗然,三名水鬼被迫跃出水面,直向小舟扑来。
跳跳放下木桨,青光剑应声出鞘,在月色下泛起一泓寒光。他回首对苏白薇淡然一笑,语带从容,呼吸却略重了些:“我二你一,速战速决,可别辱没了你师父的名号。”
苏白薇掌中银光一闪,声音平静:“若我输了,便是你教得不尽心。”
三道黑影接连跃上小舟。他们身着贴身水靠,虽双眼被辣得通红,出手却依旧迅疾刚猛,不时故意重踏船沿,令小舟左右摇晃。跳跳剑势凌厉,招招直取要害,逼得两名对手连连后退。一人退避时顺势在船沿一蹬,船身猛地倾斜,跳跳脚下一滞,险些失去平衡。
另一人直扑苏白薇。船身颠簸,她步法稍乱,却仍凭借轻灵身法勉力周旋。手中银簪疾点,专取关节要穴。冰冷的水花不时溅上脸颊,带来阵阵寒意。
数招过后,二人逐渐熟悉船身起伏的节奏,脚下运劲随之调整,在这摇晃的小舟上愈显沉稳。
苏白薇与跳跳目光一触即分。趁对方再次发力踏船,船身大幅倾斜的刹那,她指间银光闪动,三枚细针疾射而出。前方黑衣人急忙闪身,其身后同伙却被跳跳剑势一带,正迎上银针,闷哼一声,软软跌入水中。
余下那人瞬息失神,跳跳剑锋掠过,对方喉间一线殷红,坠入水中。几乎同时,苏白薇银簪轻移,点中最后一人穴道,身影也随之软倒。
小船渐渐恢复平稳,在粼粼波光与破碎的月影间轻轻摇曳。四周只剩下规律的划水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站住”呼喊。
苏白薇瞥见那名中了银针的对手面朝下浮在水面,手中木桨顺势一拨,助其翻身仰面,随即继续摇桨向前。
跳跳调息片刻,气息渐匀,抬眼正瞧见这一幕。他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个无奈的弧度:“你还是这般心软。”
苏白薇目光掠过幽暗的水面,划船动作不停:“各为其主罢了,他们未必情愿。更何况,我又凭什么断人生死?”
跳跳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风中隐约的血腥气勾起了尘封的记忆。他握剑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在月光下微微发白。
曾几何时,身为魔教护法的他,何曾对敌人有过半分心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是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法则。若在当年,这些水下的威胁断不会留下一丝生机。可此刻听着她的话语,他心底竟生不出半分驳斥。
“我又凭什么断人生死?”这话问的是她,却像一枚细针,轻轻刺入他心底最深的角落。
他没有作声,只是静静望着她。月光描摹她清瘦的侧影,那眼神澄澈,竟比月色更亮。他忽然明白,这份看似固执的坚持,是她在这血雨腥风里,为自己,也为这世间守住的一点微光。
夜风拂过他散落的发丝,带着湖水的湿气。跳跳垂下染血的剑锋,声音低哑:“你可会觉得我残忍?”
苏白薇望着他紧绷的侧脸,月光下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沉沉如夜。她伸出手,拭去他颊边溅上的一滴血珠。
“我只是在想,要把一个骨子里这般温柔的人,逼到不得不剑锋染血的地步……这世道,究竟给过你多少苦楚。”
跳跳喉结微动,一股酸涩猝然冲上鼻腔。
就在这时,后方的水声越发清晰,卢君安已率众乘船疾追而来。见水鬼尽数失手,他面色更沉,当即喝道:“箭矢集中,先制住那妖女!钩索缠住船舷,把船拖住!”
霎时间,多数箭矢齐齐射向执桨的苏白薇,另有数张带钩的网凌空罩下,几道乌黑钩索也破风飞来。只听“夺夺”几声,已有两根深深钉入船舷,后方船只开始发力拖拽。破空之声锐利刺耳,攻势较之前更为密集。
跳跳神色一凝,足尖一点跃至船尾。他勉力提气,剑身青光流转,格开射向苏白薇的箭矢,又反手斩向绷紧的钩索,刃口溅起几点火星。他额间汗意渐浓,挥剑的动作已见涩滞。苏白薇被迫伏低身形,双臂运桨愈发艰难,小舟在牵制下速度渐缓。
跳跳眸光一凛,看准来势,格开来箭后内力疾吐,将箭矢调转方向。众人脸色骤变,卢君安却看出那轨迹并不能射中人,嗤笑道:“强弩之末,也敢卖弄?”话音未落,“轰”的一声闷响,船身猛地一晃,那箭竟破开了前侧吃水线。
“他要破船!快拦住!”卢君安厉声喝止,却已迟了一步。
数处船板应声破裂,河水汩汩涌入。船上顿时一阵忙乱。卢君安急令堵漏,船速明显慢了下来。他盯着气息渐乱,面色渐白的跳跳,冷笑:“我看你还能撑几时!”随即扬手,“上火矢!”
几支缠了油布的箭矢被点燃,划破夜色。虽未中小舟,却引燃了水面浮油,在船周燃起一道晃动的火圈,热浪扑面。
“前面是座小岛!”苏白薇低呼。先前那团模糊的黑影,此刻在月光下渐渐显露出轮廓。
跳跳心知在水上难以持久,他内力已消耗过半,而苏白薇单人划桨,终究快不过对方大船。唯有靠岸,借地势周旋,才有一线生机。他当机立断:“薇儿,靠岸!尽快离水!”
“好!”苏白薇应声发力,船桨破开映着火光的河面,小舟向前冲去,直指那片暗沉的岛屿。二人衣衫尽湿,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河水。身后箭啸未绝,火影摇曳,卢君安的怒喝隐约可闻。
然而大船借风加速,转眼已逼近身后,庞大的阴影彻底笼罩小舟。卢君安见二人即将靠岸,眼中寒光一闪,厉声喝道:“结‘云水缚’!”
令下瞬间,三艘快舟左右散开,与主船形成合围。主船之上,一位灰衣长老稳立阵眼,三艘快舟亦各有长老坐镇,气息彼此联结。众弟子步伐迅疾,身形交错,淡蓝气劲自掌间流转而出,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笼罩数丈水面的无形气网。
那网虽非实物,却带着沉沉的滞重感,空气仿佛骤然凝滞,连河水的流动都明显缓了下来。一股无形的束缚之力自四面悄然压近,呼吸也随之一窒。
跳跳目光一沉,认出此阵。“云水缚”并非杀招,意在困人擒拿。一旦被那水蕴之气缠缚,便如陷泥潭,劲力难施。他暗提内力,只觉真气运行滞重,比平日迟缓不少,心头一凛:薇儿内力不及我,在此阵中必定更加难熬,得尽快破开生路!
空气仿佛冻结,连水声都变得沉闷。那张蕴含凛冽杀机与禁锢之力的无形巨网,正向着小舟缓缓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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