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渡寺禅房外,无了和尚仰头看了看落叶,手中佛珠转动不止,转身对小和尚叮嘱
“今日不见客。”
小和尚向他施了一礼,转身退开。
无了和尚推开房门,并未朝内走,只是低头搭了柱香,而后才看向帘后
“许久未见了,李门主。”
李莲花已然坐在了蒲团上,面前摆着的茶炉正巧翻滚起来,他从衣袖中伸手拎起,先给对面的茶杯里倒上了茶水。
“和尚,回来啦?”
无了摇头叹气没再多说什么,坐在了李莲花对面。
“哎哟。”李莲花撑着脑袋故作惊讶
“刚刚听到你说今日不见客,那我这贸然来访,大师该不会赶我走吧?”
“……”
无了和尚吃斋念佛多年修得的心境此刻悠悠裂开一道缝,他恨铁不成钢的伸出手来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快点,手伸出来。”
李莲花被骂了也没生气,笑弯了眼睛相当听话,露出一截手腕搭在桌上让他号脉,还贴心的朝无了的方向挪了挪。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真没事了。”
李相夷于十年前落水东海,身重碧茶之毒性命垂危,回到四顾门后发现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江山已然分崩离析,身心俱损,命悬一线之际被无了救回。施针只能治标而已,李相夷化名李莲花离开后用了十年时间,靠着扬州慢一点点将碧茶逼出,此中痛苦自不必多说,要不是他本就内力深厚,再加上扬州慢中正绵长,但凡换一个人早已经死八百回了。哪怕是李相夷,也硬生生和这个阴险之毒博弈了十年,直到上月才算彻底重获新生。
“毒虽已解,但是你样貌大改,故人对面不识。且内力仅剩一成,要想重回巅峰,得重新费一番功夫……”
和尚说的话李莲花心里早已有数,此刻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一番,不甚在意道
“无妨,我只是要查清我师兄的死,其他一概不重要。”
无了和尚这才想起来另一件事。
消息传得很快,神医李莲花带着李相夷的手信和门主令重现江湖的事情半天之内就传便了。他听到消息后就弄懂了李莲花的意图,唯一不明白的一点是——
“你早已知道给你下毒的是云彼丘,为何要再大张旗鼓的放出消息说要彻查?”
“呵。”
李莲花将茶水一饮而尽,目光森然
“碧茶之毒来自金鸳盟的药魔,我师兄正巧是金鸳盟的阎王寻命所害,我不相信这两件事毫无关系。而这两条线最直接的指向都是——”
“笛飞声。”
一品坟内,地势崎岖,机关重重,人人各怀鬼胎,目露贪婪。光线昏暗,李莲花和一个孩童站在角落里说话,神情严肃。
“不可能,阎王寻命当时犯了错,我命他自缚手臂,那段时间不可能动手杀害你师兄。”
“你确定?”
“我确定,不信的话出去把他找来一问便知。”
那小孩衣着华贵,背后背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大刀,正是缩骨前来的笛飞声。
“李莲花——李莲花——”
方多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们不是来找笛飞声的吗?你说这一品坟有观音垂泪,那大魔头笛飞声向来追求精进武学的办法,十有**也会来找这,我们来此多半能寻到他。可是他自从东海大战之后已经消失十年了,这会儿没找到笛飞声,你和这小孩一个劲儿聊什么呢?”
“你找我?”笛飞声闻言开口问道。
李莲花看着方多病朝这边走来,急忙低下声跟笛飞声做交易
“咳咳,笛盟主,帮我瞒一下身份,观音垂泪归你了。”
笛飞声只需闭嘴不说话就可以拿到观音垂泪,很合算的交易。但他还是讨价还价了一番
“你跟我打一架。”
李莲花对他这种坐地起价的行为表示不满
“哇,笛盟主,你好歹等我恢复功力吧?”
“那好,等你恢复就跟我打一架。”
三言两语间方多病已经走到跟前
“聊什么呢?什么打架?”
笛飞声缩了骨,此时只是孩童模样。他带着面半张面具,上下打量了方多病一番,奶声奶气道
“在说十年前李相夷打架输给了笛飞声。”
“哈???”
方多病当即五官乱飞
“你说李相夷输给了笛飞声?你这个小孩说话注意点啊!他俩当时可是在海上打的,你看见了?十年前,你怕是还没出生吧?你是鱼精还是乌龟精啊你?”
“我是笛飞声。”
“?”
方多病一愣,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怀疑自己听错了,转身问李莲花
“他说他是谁?”
于此同时,笛飞声双臂环胸,也向看李莲花
“你从哪带了个傻子?”
“嘿你说谁是傻子啊你!”
“……”
李莲花捏了捏鼻梁,头疼万分,一手拦住一个
“好了好了好了方小宝,都别说了,先从这地方出去吧……”
“都说了不要随便叫我方小宝!都怪小姨,送点心就送点心,干嘛喊我方小宝啊……”方多病碎碎念着走远去找出口,李莲花松了口气,无奈转身
“我说笛大盟主,装小孩逗小孩有意思吗?”
莲花楼就停在山下镇子的郊外,李莲花向来喜欢选在热闹城镇的周边留宿,清净的同时又方便买东西,一举两得,很是方便。
“你居然自己来找观音垂泪,而不是使唤你那帮手下。”
李莲花言出必行,从怀里拿出观音垂泪递给过去。方多病此刻正警惕地站在他旁边,条件反射向身后探去握着剑柄。
笛飞声抬手掀了面具,将观音垂泪送进嘴里,紧接着周身内力涌动,悲风白杨摧枯拉朽扫过。
“李莲花!”
方多病迅速上前将李莲花护在身后,睁着眼睛小鹿般机敏,死死盯住笛飞声的举动。烟尘散去,半人高的孩童消失不见,从空中落下的赫然是一身红衣背着大刀的笛飞声。他聚气于掌感受了一番,功力确实大有长进。
“我突然后悔了。”
笛飞声说。
“喂,吃都吃了不带反悔的啊。”李莲花警觉。
“早知道这观音垂泪能使人功力大大增加,就应该塞你嘴里,让你快点恢复好和我打一架。”
“……”
李莲花拼命眨眼,这旁边还站着一个方多病呢,可别乱说话。
笛飞声嗤笑一声,换了话题。
“金鸳盟的敛尸手册记录的很清楚,单孤刀是被剑左胸贯入而死。三王之中,只有阎王寻命持剑。但他当时犯错,我罚他自缚右手一个月,就算是动手也应该是左手,绝无可能右手杀单孤刀。”
这笛飞声虽然是金鸳盟魔头杀人如麻,但行事一贯磊落,从不屑拐弯抹角弄虚作假,此话比有些伪君子武林正道都来得可信。
“我闭关之前无颜最后一次复命时也只提到战船被人埋了火药,没有提到杀单孤刀的事情。倘若真是金鸳盟的人动手,他无论如何会向我汇报。”
方多病在旁边听了个完整,此刻咂咂嘴
“合着十年前一边是有人给李相夷下毒,一边是有人给你笛飞声的船上埋火药啊,你们这场决斗啊……啧,啧啧。”
笛飞声闻言狠狠皱了眉
“下毒?什么下毒?”
李莲花也诧异抬头
“你不知道?”
笛飞声冷笑出声
“我笛飞声不屑做这种事,要比就堂堂正正的比,给你……给李相夷下毒算什么本事。”
李莲花看了他许久才开口
“这就是我找你的第二件事了。”
“十年前大战前夕,有人给李相夷下了碧茶之毒。”
聊了半天,结果到头来发现笛飞声是真不知情,方多病此刻急出声来
“等等等等,等于说我们查了这么一遭,杀掉单孤刀的不是阎王寻命,给我师父下毒的事情笛飞声也并不知情,这岂不是相当于什么都没查到,白费时间?!”
李莲花依旧沉默不语,眉头紧锁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李相夷的徒弟?”笛飞声来了兴趣“你功夫怎么样?来和我打一架。”
“……”
方多病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大魔头,这分明是个被自己人害了还帮人数钱的超级大武痴。
“哎呀你没看这正忙着呢,不打不打。”
笛飞声哼出声来,继续说
“我们本是要签订休战协议,结果单孤刀突然被害,这才有了东海之战,紧接着……”
笛飞声面露异色,猛然抬头去看李莲花。别说笛飞声了,就连完全的局外人方多病都听出其中的怪异之处,此刻只觉得一道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
“你确定,单孤刀真的死了?”笛飞声说。
方多病此刻觉得莫名心慌,口干舌燥。面前的水壶被李莲花一杯又一杯倒空了,他绕去厨房重新添了水回来,门前的石凳上就只剩下了李莲花一人坐着,看着刻在石桌上的棋盘发呆。
“笛飞声呢?”
“啊,回去清理门户了。”李莲花答得漫不经心。
“这么着急啊?说走就走啦?”方多病震撼道。
“那你以为呢,人家金鸳盟的办事效率可比四顾门高多了。”
“……喂……”
从傍晚开始莲花楼就大门紧闭。李莲花独坐在案前,面前的纸张凌乱的陈铺着,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许久,墨迹滴了下来晕出一圈又一圈痕迹,迟迟未下笔。
“当啷——”
窗外传来异响,他本以为是狐狸精跑闹打翻了什么,结果一低头发现狐狸精正好端端坐在他脚边。李莲花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屋外方多病正坐在台阶上,身旁放着几个东倒西歪的酒壶。
李莲花叹了口气,打开门把人拎了起来,连人带酒壶一起按在凳子上。
“李——莲花——”
还没傻,至少还能知道他是谁。
李莲花给自己拿了一壶酒
“在想什么?”
“在想…李相夷。”方多病闷闷开口
“我当了这么久刑探,查过的案子不少了,也见了不少人心险恶,这次是我第一次不敢往下查,我怕,我怕这个结果会让他难过。”
“谁?”李莲花一愣,他其实听懂了方多病的意思,但仍旧开口确认了一遍
“谁难过?”
“李相夷!我师父李相夷!我怕他接受不了真相,我怕他难过!”方多病随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乱划,把沙石搅成小丘样
“他为了四顾门死,可是现在发现他为之付出的东西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我……”
李莲花此刻轻笑出声
“你觉得李相夷会怕这个真相?”
“当然不是。”方多病抬头看李莲花,认真地说
“怕不怕是一回事,但难不难过是另一回事。”
李莲花想说放心吧他不会难过,但是话到嘴边没说出口,他自己都不会信的事情,拿出来说又有什么意思。
是事到如今,难过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不管你敢不敢去查,不管这个真相是好是怀,不管结局会不会让人难过,它都是真相。或许这个真相是我们不愿意接受的,甚至会颠覆掉你已经知道的一切事情,但它都是真相。倘若因为不敢面对就放任不去查,这是胆小鬼,是懦夫。相当大侠,要看透了这世间真相,依然有一颗赤子心。再说了,那可是李相夷。”李莲花说。
方多病一愣,随即笑弯了眼睛,豪情壮志道
“没错!我师父可是李相夷!”
李莲花这才顾得上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你说,李相夷,是你师父?”
“是啊!剑神李相夷!”方多病一字一顿道。
“小时候我身体太差,别说拿剑练武了,站起来都费劲,整日整日坐在轮椅上看别的孩子跑跑跳跳很是羡慕,我又从小崇拜李相夷,一直想习武,但是那个剑真的太沉太沉,我根本拿不起来。当有一次我被练武师傅骂到想放弃的时候,是李相夷,他好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递给我一把小木剑,说,我若是能用这把木剑练好百招基础剑式,他就收我为徒。他临走的时候还对我说,一个剑客,一定要握紧自己手中的那把剑,才能平天下所有不平之事。那是我唯一一次见过李相夷,可就为了他这一句话,我努力治病,再苦的药我也吃了,再难泡的冷泉我也泡了,如今我终于可以站起来了,可以握紧手中这把剑了,可……可他却已经不在了。”
方多病说完,深吸一口气,期待地看李莲花。
“你们相处那么久,他有跟你提过我吗?”
李莲花沉默了一会儿,抱歉开口
“他没提过你,应当是不记得跟你有过承诺了。他就是这样子,生性凉薄,不然也不会落得……”
“才不是呢!”
方多病此刻已经喝多了,双颊绯红大着舌头,脑袋晕乎乎的也听不清李莲花说什么,只隐约听到他说什么生性凉薄,便不满地打断
“李相夷才不是那样的!就算他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记得他啊,他,他曾经确实跟我说过收我为徒的话,就算现在没办法兑现,但是是他的话让我站起来了,让我习武,让我考进百川院,让我走到现在。”
方多病举起酒杯对着月光
“后来,后来我发现,我不是为了李相夷才走到现在,我是为了我心里的不甘,为了这世间公义,为了天下太…唔。”
方多病脑袋一垂,睡着了。
李莲花举着的酒杯还没放下,就看到坐在对面的人哐叽一声栽在了桌子上。
李莲花:……
真是,这点量,就别学着大人喝酒了吧。
李莲花哭笑不得,抬杯和方多病的杯子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去扶他进屋。
方多病靠在李莲花身上走得跌跌撞撞,李莲花听到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
“…师父……你,你是最好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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