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要重新验尸的消息传回四顾门的时候,又一次掀起了轩然大波。要是之前,方多病铁定会阻拦,甚至会认为李莲花是一个江湖骗子把他打出去。但经历这么多后他的心境已然变化,此刻再看面前那些相熟的脸,只觉得陌生。
人心隔肚皮,人又没有长尾巴,谁又看得懂谁了。
方多病已经懒得再废话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也不愿再听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他直接从李莲花腰间拿起门主令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这……”
百川院众人敢怒不敢言,方多病和李莲花带着几个仵作头也不回地离开,无人阻拦。
“你就这么信任我,验尸这么大的事情,说干就干?”
李莲花一袭青衣,正举着铁锹吃力挥舞,一遍干活一边问。
方多病试图上前帮着挖坟,被拦了下来。李莲花说他来就行,这个活儿别让少爷沾手了。
“我当然不信任你啊。你这人,说自己不涉江湖却对江湖事了如指掌;和笛飞声看起来也关系匪浅,全身上下这么多秘密,我怎么可能信任你!”
方多病耸了耸肩
“不过无所谓,你第一天到四顾门的时候我就说过,不论如何,李相夷的事情我管定了。这是说给佛彼白石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
他抬头看李莲花,少有的神情严肃
“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有自己的计划,这很正常。但是至少我可以确定,在完成我师父遗愿这件事上,我们是站在一条船上的,这就够了。我只要完成李相夷的遗愿,替他查明真相,替他报仇。至于你其他的私事,我不感兴趣。”
李莲花抹了把汗,抬眼看他,有些欣慰
“不错。”
方多病莫名其妙,他在不错个什么劲儿。
棺椁被掀开,李莲花不顾泥沙,直直跪在了单孤刀的骸骨旁边。
“李莲花!你没事吧!”
方多病赶忙跳下来。他不明白,李莲花明明同单孤刀素不相识,但为何此时看起来情绪如此不好。
“没事,我挖太久,没劲了。”李莲花脸色苍白,出声解释。
“那我要帮忙你还拦着不让我帮,逞什么强啊你!”
李莲花摇摇头,推开了方多病搀扶的胳膊,从旁边拿过手套去翻查。
护甲依旧在,小指的骨节也只有一半,倘若不仔细辨认,这确实就是单孤刀。
李莲花捻起了护甲的碎片,举在眼前
“这是——假的!”方多病惊叫出声。
李莲花扔了护甲,单手撑在棺椁上,几乎在笑
“单孤刀的小指确实只有一半,但那是当时被箭簇所伤,可这副尸骸的小指,确实硬生生被斩断的。这是另一个人被挫骨拨皮,硬生生改成了单孤刀的模样,喏。”
李莲花捻起一小截黑色物体
“这是无心槐,能麻痹人的知觉,没有痛苦。”
方多病还处在震撼中无法言语,脚下仿佛灌了铅动弹不得。
猜测是猜测,就算做了无数的心里建设,当猜测真的变为现实的时候,依旧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等等。”方多病猛然间在这副遗骸的头部看到了一个怪异的标识,他三两步走上前,只顾得上戴一只手套便探了过去,从棺内拎出来了一张人皮面具
“这种人皮面具我在书上见过,和一般我们使用的那种不同,它经历过一种特殊的药液浸泡,能够不腐不烂,而且贴在脸色和自己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唯一的缺陷是在耳后的位置会有三道褶皱,这是因为浸泡时需要让蝎子夹着它在坛边,这个折痕无法避免。”
方多病眉头紧锁
“这个药液是由二十八种毒草配比出来,还得添加蛊虫尸体和人面鸟的口水,已经失传许久了。据记载,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西北地区深山老林中一个世代隐居的部落当中。”
方少爷过目不忘,迅速将脑海里有关的记忆全调了出来。
“这种面具相当昂贵,我猜,对方应该是要回收的,只是不知道后面出了什么事,没能来取走。”
“呵。”
李莲花双目通红,低声呢喃。
“师兄啊,你骗得我好苦。”
方多病打小就身体不好。别的小孩爬树掏鸟的时候,他唯一的消仅是钻书房。
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那怕已经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刑探了,得空也依旧往他爹的书房钻,每月还得固定去城中的书铺里巡视一番。
有小道消息说,京城最大的那个连锁书局就有方少爷出的四成本金在,没年固定收利都能收不少。
上次发现在‘单孤刀’的尸体上发现了人皮面具后,方少爷就住在了书房里。
他是过目不忘不错,但架不住家里常扫常新,至少两个月就得检查一下书籍的情况,发霉的虫蛀的脱线的开胶的,都得挨个处理。这一翻两翻,再想准确无误地找出某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志无疑是大海捞针,就是苦了方家上下的小厮,手中的日常事务一应暂停,跟着方多病闷头翻书。
李莲花也没闲着,在莲花楼一边整理现有的思路一边等方多病的消息。只是方多病还没回来,他先等到了无颜。
无颜神出鬼没行迹不定,闪现在莲花楼前,对着李莲花行礼
“李门主。”
李莲花微微屈身冲他点头示意,话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到金鸳盟最佳下属从怀里摸出几张密密麻麻的纸,双手呈给李莲花,低着头语速飞快
“我们尊上近日忙着清理门户以及和角圣女斗智斗勇,实在是分身乏术。查到了点线索觉得李门主用得上,就让我来送一趟。”
无颜表面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实际上心在滴血。
他没告诉李莲花的是,原本笛飞声是打算写信来的,信也写好了,结果无颜瞟了一下,上面只有四个字:往北边查。
无颜当即沉默,斟酌着开口说:尊上,这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
笛飞声皱眉:都写去北边了,李相夷还看不懂吗?
无颜收了信纸,看了一会儿远方,叹气,拱手,绝决,视死如归:尊上!还是属下跑一趟吧!
这才有了他日夜兼程从金鸳盟赶来给李莲花送线索的事,这送完了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笛飞声和角丽谯正斗得如火如荼,他还得注意着那边的事情,很忙。
李莲花目送他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
“狐狸精,我怎么觉得无颜比上次见瘦了好多啊。”
无颜前脚刚走,后脚方多病就风风火火赶到。
“李莲花——”嗓门比脚步先冲到李莲花身边“找到了!!!”
李莲花拿着无颜新送来的信挥了挥
“刚好。”
“嗯?你这哪来的?”方少爷拿起来仔细对比,发现殊途同归,都指向了同一个地点。
“笛盟主送来的。”
“哦——”
方多病把两张地图都收到了油纸信封的夹层里,阳光开朗
“那他人还怪好的!!”
李莲花脑子里出现无颜的背影,欲言又止
“……是呢。”
群山环绕,密林丛生,方多病从树干上跳下来落到李莲花身边,把挂在衣摆上的枯叶摘了下来,蹦跳着活动了一下身体。
“呼,这地方真冷。”
“嗯。”
李莲花抬眼看头顶的太阳,微微蹙眉。
他们一路北上而来,气候变化不小,但自从昨日到山脚下后明显能感觉到气温下降,李莲花自不必说,就连方多病都摸着自己的鼻尖感慨自己鼻子好凉。
李莲花当时正在给狐狸精套衣服,闻言笑得差点站不起来,抬手摸了一把方少侠单薄的裤子,笑得更厉害了。方多病不明所以
“你笑什么?”
“咳。”李莲花清清嗓子
“你没听老人家常说人冷了护腿狗冷了护嘴,回头给你和狐狸精一人做一个围巾……”
方多病反应了一下才发现又被暗戳戳骂了,愤怒地吸了吸鼻子
“你骂谁是狗呢!”
结果此刻站在山里才发现,温度又比山下低了几分。就连沿山生长的植物都不似外围那般,一边谨小慎微,一边张牙舞爪。
李莲花甚至去确认过真真切切就是同一株树,结果十里不同,转了个弯就变化如此之大,如果不是人为种植的,那就是这山里的气候已经怪异到令人震惊的地步。话是这么说,李莲花还是更倾向于有人干预。
他左看右看,使唤方多病把他带上了高处。
方少侠看李莲花眼神恨铁不成钢,一边说“你就光学了扬州慢?连个树都不会爬,你多少学点功夫吧!“一边勾着李莲花的腰站在了高处的树枝上。
李莲花左耳进右耳出,嗯嗯啊啊敷衍了两声,扶稳了去看树木和山壁的走势。
“方小宝。”李莲花指着蔓延进山坳里的参天大树“你看,这一片——”
方多病双手搭在额头上眺望过去,而后一拍掌心,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
李莲花欣慰,示意他
“哦?那你说说呢?”
“寻龙分金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方少爷自信开口。
“……”
李莲花闭了闭眼,忍无可忍,抬脚踹上了方多病的屁股
“你平日少看点话本吧!”
“哼!”
方多病起先不服,心说话本还不是来源于生活,但是当他第五次看到自己做下的记号时,才算彻蔫了下去。
“李莲花,你走之前给狐狸精放饭了吗,怎么感觉咱俩不仅没有找到那个书里记载的部落,现在甚至还出不去了。”
“你还冷吗?”李莲花没接他的话茬,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啊?”方多病一愣,随即抖了一抖“嘶——你别说,刚刚还没注意,你这么一问我怎么感觉比刚刚更冷了。”
“因为空气湿度更大了。”李莲花指了指树上成群结队伏在树上的飞虫,和一旦落下就再也飞不出去的鸟
“它们的翅膀挂了太多水汽,已经飞不起来了。”
“可是我们走了这么久,别说河了,就连小溪都没见到个影子。这里地势这么低,倘若是地下水脉,也至少该有个源头吧?”
方多病说着,和李莲花站在了一颗巨大的树前。这棵树他们已经见到五次了,李莲花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笃定道
“就是这里,这里的水汽最充盈。”
方多病听到他这么说,毫不怀疑地出剑劈断了挂在眼前最粗的那根藤条。
地动山摇,四周轰隆巨响,脚下的地竟纷纷退开。方多病这才发现,薄薄一层泥土下面全都是盘根错节的海碗口那么大的树根,此刻正像是受了刺激一样肆虐着。
“哇!!!!这什么!!!”
方多病一蹦三尺就往半空里跃,李莲花一句“别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脚下一歪,先一步栽进了翻涌的藤条中。方多病从半空落下,本以为会直接摔倒,已经做好了受疼的准备,没曾想脚尖刚刚落地就也被卷了进去,一瞬间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
在树根下面,竟是一个瀑布。
方多病来不及踩轻功就一头栽进水里,被水面一击全身疼得好像被谁揍了八十一拳。他闭气浮起,随便抹了把脸恢复了呼吸。
瀑布声音太过喧嚣,吵得根本听不见自己声音之外的东西。方多病从水里冒了个头出来,也顾不上分清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扯着嗓子喊
“李——莲——花———”。
李莲花不会武功,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水。这里水流这么急,就算是会水也不能担保全身而退,更何况是李莲花那个平日里走两步路就喊累的家伙。
方多病越想越急,拍着水扑腾着转圈儿努力在视野范围内找到一个会喘气的李莲花。
李莲花贯穿绿衣,深绿的浅绿的,三层的两层的,各式都有。方多病曾经在心里暗自好奇过李莲花的衣服,莲花莲花,为什么要把自己穿成莲叶模样。但是不可否认,李莲花的衣服看着平平无奇,挂在那里好像刚刚从地窖深处老旧坛子里挖出来的酸菜,但是穿在他身上,却都很好看,看着当真像那亭亭净植的模样。头上的簪子配饰不甚昂贵却相当新奇,方多病甚至见过李莲花坐在劈柴墩子上给自己削了个新簪子出来,在头上比划比划就插了上去。
“……李莲花,你真的要破产了吗?”方多病当时如是说到。
结果李莲花却是指着那支簪子说:你看这个像不像一把剑?
方多病瞅了好几眼,左看右看,评价道“有点像少师。”
李莲花当时愣了一下,伸手把簪子又插回了头上
“全世界的剑都长得差不多,哪就是少师了,随便做了一个而已。”
“是吗?”
方多病又看了好几眼,还是觉得就像少师。
到了这时候,平日里赏心悦目绿衣服此刻和潭水深绿融为一体,瀑流争喧豗转石万壑雷,方多病的耳目都暂时失去了作用,视线模糊看不到李莲花一点儿影子。他在水里寻人无果,还得小心着自己别被拍下去,方多病深吸一口气,跃起到岸上骂骂咧咧
“本少爷这次回去绝对要把李莲花那堆破绿衣服全都烧了!!”
“啊?这不好吧?”
李莲花湿漉漉地蹲在他旁边,惊讶道。
“……”
方多病愣是十几秒没能说出话来,良好的家教阻止了他破口大骂的冲动。有时候是真挺想揍李莲花一顿的,但又怕真给打死了。
“我找你这么半天你就不能吭一声啊!!!!”方多病说。
“哦。”
李莲花从善如流
“吭。”
“……”
方多病气得眼前一黑,挥着拳头举起又放下,最后恶狠狠地拍上李莲花的肩膀,用内力帮他把衣服烘干了。
“?”
李莲花若有所思,总觉得这种铺张浪费的举动有些熟悉,然后就听到方多病语气里还有些小自豪
“我们师门是这个样子的!”
“……”李莲花默默望天,清汤大老爷,他可没这么教过。
“也算是因祸得福,找到地方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