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采访的灾难性收场,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
虽然那几家本地小媒体的报道尚未出炉,但王教练几乎能预见到那些文字会如何描绘一个“行为怪异”、“难以沟通”、“或许被教练过度保护”的小选手形象。焦虑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神经。
然而,与之前的紧绷和冷硬不同,这次巨大的压力反而像是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让王教练生出一种破罐破破摔的、近乎诡异的平静。
连续的高压和 sleepless nights 似乎耗尽了他所有激烈情绪的能量。当他看着缩在床角、连哭泣都无声无息的团团时,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程度的释然取代了恐慌。
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身份暴露?被带走研究?身败名裂?
这些最坏的 scenario 在他脑海里已经预演了无数遍,恐惧的阈值反而被提高了。
他现在更心疼的是眼前这个被吓坏了的孩子。他的过度保护、他的严厉呵斥、他如临大敌的紧张,非但没能保护好她,反而可能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Thorne博士的信息依旧加密传来,语气依旧冷静地提供着一些规避风险和稳定情绪的建议,但王教练看着那些文字,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疏离感。远水救不了近火,博士的理论再高深,也无法解决团团此刻最直接的痛苦——那种被群体排斥、被视作异类的孤独和恐惧。
他不能再把她藏起来了。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显得可疑,也越是让团团无法建立正常的人际连接。他需要改变策略,一种更温和、更……“正常”的策略。
第二天,王教练没有再把团团锁在宿舍里。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她去了食堂。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把她紧紧箍在身边,用眼神逼退所有好奇的视线,而是稍稍放松了掌控。
他依旧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但当林薇端着餐盘,犹豫着、试探性地在他们旁边坐下时,王教练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几不可查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这个细微的变化,让林薇和团团都愣了一下。
林薇受宠若惊,赶紧坐下,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局促又真诚的笑容。团团则下意识地往教练身边缩了缩,但眼睛却偷偷瞟向林薇餐盘里红彤彤的西红柿炒蛋。
食堂里其他队员的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探究,但或许是因为王教练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锐利感稍稍减弱了,或许是那场媒体采访的尴尬让大家都有些刻意回避,气氛虽然依旧微妙,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封。
王教练甚至主动打破了沉默,语气尽量随意,像是在闲聊,声音也不大,刚好他们这一桌能听见:“今天的包子馅有点咸。”他咬了一口手里的肉包,评论道。
林薇愣了一下,连忙接话:“啊,是吗?我觉得还好……食堂的辣椒炒肉才叫咸呢,齁死人了。”她试图让气氛轻松点。
团团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白米饭,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团团,”王教练忽然转过头,声音很自然地叫了她一声,然后用一种极其平常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的语气,问道,“你呢?你觉得食堂什么最好吃?”
这个问题太普通了,普通到就像问今天天气怎么样。没有试探,没有紧张,没有隐含的深意。
团团咀嚼的动作停住了。她似乎没料到教练会问她这个。她迟疑地抬起头,看了看教练,教练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鼓励的弧度?她又偷偷瞟了一眼林薇,林薇也正好奇地看着她。
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点点,邻桌有几个队员也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像是在无意地听着。
喜欢吃什么?
这个问题触到了她最简单直接的本能。恐惧和紧张稍稍退后,对食物的原始渴望冒了出来。
她的小嘴巴无意识地嚅动了一下,几乎没经过大脑思考,一个清晰而肯定的词汇就脱口而出:
“肉。”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说完之后,她似乎又有点后悔,赶紧补充了一句,试图让它听起来更“人类”一点:“……红烧肉。”
王教练心里微微一揪,但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着点调侃:“就知道吃肉。怪不得训练那么有劲,原来都是肉变的。”
这句轻松的玩笑,让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瞬间松动了不少。林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也爱吃肉!特别是食堂的炸鸡排!”
另一个坐在稍远位置、一直竖着耳朵听的男孩也忍不住插嘴,带着点小男孩特有的炫耀:“炸鸡排算什么!后门张阿姨家的烤猪蹄才叫一绝!那叫一个香!”
“真的假的?比食堂的红烧肉还好吃?” “骗你是小狗!就是有点贵……”
关于食物的讨论,仿佛一个天然的安全阀,最容易打破坚冰,也最容易拉近距离。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讨论,什么好吃,什么难吃,哪里有什么隐藏美食……话题很快偏离了最初的焦点。
团团依旧很少说话,但紧绷的小身体明显放松了一些。她听着大家热烈地讨论着各种食物,听到熟悉的、喜欢的,眼睛会微微亮一下,听到没吃过的、被描述得天花乱坠的,会下意识地吞咽一下口水。
那种被无形排斥的感觉,似乎在关于“吃”的共同话题里,被短暂地稀释了。她不再是那个完全无法融入的“异类”,至少,在“爱吃肉”这一点上,她和大家是一样的。
王教练看着这小小的、自发形成的讨论圈,心里五味杂陈。他没想到,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竟然能起到这样的效果。他之前把她保护得太紧了,紧到几乎窒息,反而将她推向了更孤立的境地。或许,适度的、在可控范围内的“正常” exposure,才是更好的保护?
然而,他放松的神经很快又再度绷紧——虽然只有一丝。
就在讨论渐渐平息,大家快要吃完的时候,那个之前插话的男孩,也许是刚才讨论得太过投入,忘记了之前的教训,也许是孩子单纯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转过头,看着团团,非常自然、不带任何恶意地追问了一句:
“哎,团团,那你除了肉,还特别喜欢吃什么呀?有没有什么特别一点的?我看你好像都不怎么吃青菜。”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什么最好吃”要更深入一步,更指向个人偏好。
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
林薇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有些紧张地看向王教练,又看向团团。
王教练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努力维持着刚才的轻松表情,没有立刻出声阻止,他想看看团团会怎么反应。这是一种冒险。
团团显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特别喜欢的?除了肉?
一个无比清晰的答案瞬间冲上她的舌尖——那个翠绿的、清香的、带着晨露和阳光味道的……竹笋!
她的眼睛几乎要因为那强烈的渴望而发光,喉咙里甚至能回味起那鲜甜脆嫩的滋味。那是刻在她灵魂里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她张了张嘴,那个“竹”字的发音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就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教练看似平静却骤然收紧的指节,看到了林薇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她猛地想起了粉丝送来的那截竹子,想起了冰场上那些因为“像熊猫”而引发的嘲笑和之后的恐惧。
那个美味的、诱人的词汇,瞬间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闭上了嘴。
巨大的渴望和更巨大的恐惧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激烈交战,让她的小脸憋得有些发红。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过了好几秒,才用一种极其微弱、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模糊地、避重就轻地嘟囔了一句:
“……薯片。”
“啊?什么片?”男孩没听清。
“……竹笋味的……薯片。”团团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点,却带着一种明显的心虚和不确定,仿佛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个答案。她说完,就立刻把脸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整个藏进餐盘里。
餐桌上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尴尬的沉默。
竹笋味的薯片?这个答案有点……特别,而且听起来就不太好吃的样子。几个孩子互相看了看,表情有点古怪。
王教练的心在胸腔里重重地落回原地,随即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流。她在学习,在笨拙地、艰难地模仿着人类的喜好,试图给出一个“安全”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听起来如此蹩脚。
他立刻笑了起来,声音爽朗,打破了那瞬间的尴尬:“竹笋味薯片?哈哈哈,你这口味可真独特!我就受不了那个味儿,跟嚼木头似的!还是烤肉味的靠谱!”
他巧妙地用自嘲和玩笑,将那个略显古怪的答案轻轻带过,重新将话题引回了大众化的“肉”上。
孩子们果然又被带偏了,开始争论起哪种口味的薯片最好吃。
团团偷偷抬起一点点头,飞快地瞟了教练一眼,看到教练脸上那自然甚至带着点戏谑的笑容,紧绷的肩膀才慢慢松弛下来。
一场潜在的危机,似乎在一个关于零食口味的争论中被化解了。
但王教练知道,那根紧绷的弦从未真正放松。它只是被隐藏得更深,需要他用更多的耐心、智慧和一种看似松弛的状态去掩盖。
自由滑的赛场是最终的考验。而在那之前,每一句看似寻常的问话,都可能是一个需要小心应对的雷区。
“你喜欢吃什么?”
这个最简单的问题,对他们而言,却有着最复杂和最危险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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