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谢行逸接到消息就急匆匆地备了马车,往步家祠堂的方向前去。步夜果然跪在这里,跪在他哥哥的棺材前,一身缟素。
他的脊背挺直,可他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疼,谢行逸停在门外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他。
步夜回过头看他,眼中除了映出的烛火的光外看不到一点色彩:“你来了。”
谢行逸说:“宣平差人告诉我,你在这跪很久了……何必如此。”
步夜没回答,只见祠堂中烛光跳跃。
“我家没那么多死规矩,你想进来便进吧。”许多祠堂不允许外姓人进入,步夜出声,却是另一种的转移话题。
谢行逸停在门口没有动:“我就站这便好。”
两人间又没了声。
真难想象那黑色棺材里停放的是步谦,是那个人的一生。黑色棺材是为死于非命之人准备的,随葬品还在挑选,不多日后就要叠上一层椁下葬了。
谢行逸轻声念着祈福词,安抚亡灵,愿他来生幸福安康。步谦于自己来说也是熟人,越这么想,面前的黑棺白花冲击力就越大。
他与步谦交流不多,但眼看着活人进了棺材,也会难过。将心比心,他无法想象步夜的心情。
步夜还跪在那里,手里一张来信被他攥紧却并未发皱,还有一封圣旨,落在旁边的地上。
来祭奠的有步谦从前的友人,有家中旁支的亲戚,可都没有留多久。谢行逸就站在那看着人来人往,而步夜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木雕。
直到人走楼空,谢行逸艰涩地才开口:“你又经跪了一个时辰,再跪下去,膝盖会受不了的。”
步夜没有动。
谢行逸终于进去,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注意着没把他手里的信弄皱。这大概是步谦的绝笔,而那封圣旨谢行逸猜到是什么内容了,在这祠堂里放一下也没什么大事。
谢行逸强硬地使人正对着自己,定定道:“这不怪你。”
面前人死灰一般的面庞终于出现一丝裂纹。步夜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把他这些年来的不甘与无奈烧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在意过:“你们都说不是我的错。”
谢行逸搂住步夜的背拥他入怀:“与你的命格无关。你父兄都是被小人所害,他才是罪该万死的那个人。”
“无关吗?”步夜挣开谢行逸的手,嘴上还挂着笑,眼里却透出死灰一般的平静,“都这种时候了,花使大人就不必骗在下了。”
突如其来的敬称打得人有些发懵,谢行逸一怔:“我……”
“谢谢你的好意,”步夜深吸一口气,“但这些事,我也有知道的权利。早在我父亲去世时,我就知道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若将一切倒回步夜去花神庙的前一天晚上,便能见到僧人与将军在烛光下交谈的身影。
“十一年了。我至今找不到解法,反而是令郎身上的凶气越发重了。再过一段时日,他压制不住之日,就是克人克己之时。寿数短,求不得,爱别离,亲友散尽,连你们也会受牵连。”
“但这凶煞之命也有好处……将军应当看出他身上的天赋了吧?若好生培养,日后可护宁朝百年无恙……最后的论断,还得看将军您自己。”
“把他送走,尽养育之恩,往后便与你们没了瓜葛。留下来……则克身边亲近之人。如若要他留下,最好让花使作伴,没准能冲一冲他的凶气。”
步夜对兵器的使用得心应手,在用兵方法上也无师自通。平心而论,将军不曾见过这样的人。大宁太缺武将了,边关形式如何他自有心数。思量一晚上,将军把步谦叫了过来。无论怎么说,步谦也应该知道这一切。
步谦表情淡淡,接受得很平静。他侧过头,隐去眼底的一抹歉意。
第二天步夜就被带去花神庙,与花使见了面。然而他那命格,初见就给花使一个下马威,溅他一身冷水。
事实证明花使是带有福禄的——又或许是花使的存在让步夜对万物有留恋了。暴虐心性得以压制,步夜被养出一副谦和有礼、多智近妖的样子,遇人待事话留三分,独独在那一人面前极尽柔和。
后来父亲死了,步谦死了,爱的人不敢回应,在孩子们面前又要装作坚强模样。花使与将军如何相守?谢行逸说得对,将军不可信命,而他自己是超脱常识的命运的产物。如果算一卦,算出这仗一定会输,将军是打还是不打?
步夜字明知,是长辈寄予的希望,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先为之,方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父亲作为他自己,是信命的。但他也是将军,他不能信命。他不敢去赌,大宁等不了了。”步夜的手微微颤抖,他背着身,没去看谢行逸。“父亲去世时给我留了一封信,将一切告诉了我。时至今日已难说是天灾还是**,都不重要了。”
“那封圣旨,你也猜到了吧。”步夜走进祠堂将它拾起,“外族人又攻过来了。这次派的兵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喘息的时间已然结束,我……”
“你要回边关了。”谢行逸鼻头一阵酸涩,定睛看着面前那人如松柏一般笔直的背影。
“……嗯。这一去,大概回不来了。”
花使去不了天泉那么远的地方。步夜的命格克人克己,这次再累积杀孽,会横死沙场的。
谢行逸深呼吸几下,终是没能平静地接受。故事的开头是猝不及防,结尾却是天各一方。他反复眨眨有些湿润的眼睛,伸出手,又在空中顿住,毫无意义地在脸上抹了两下。谢行逸难过时就会这样,可他做不到张口说一句话。就像那个落雪的月夜,曾经言不由衷,现在言浅意重。
“朝廷的心思、上面那位的心思,你当真看不出来?”谢行逸开口,只觉气血都在翻涌。他平日不会将这种问题问出,今日却是实在难以忍受,“你兄长刚死,你就要去边关替他,‘满门忠烈’这四个字不该落在你们头上……”
“宁朝真的没有别人了吗……”谢行逸颔首,遮住脸,哽咽出声。
他如何会不明白,他只是舍不得,做不到看对方就这样悄然远离。
步夜没有作答,因为背后的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
步夜不会叛国,所以“物尽其用”。
谢行逸只能活三十二年,所以“物尽其用”。
总以为是天地不仁,可终究,也是人心不古。
“什么时候出发?”谢行逸竭力调整好情绪,吐出一口气,开口道。
“路途遥远,皇上让我尽快前去……今晚回府收拾好东西,明日就要离开了。”步夜没有回头。
苍阳城渐渐没入月色,他再也望不到故乡的日落。
谢行逸看不清步夜的表情。
秋日虽深,银杏林的叶子却未到最好看的时节。谢行逸垂下眼帘:“记得回我的信。”
步夜:“好。”
真到了这一刻反而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像离别的前奏总是欢乐的曲调。谢行逸唇角勾起,是临别前极力想给他一个好看些的笑,可那双水红色眸子中的不舍却像是要溢出来。他微抬起下巴,皱眉闭目半秒压抑情绪,又恢复正常。
说什么都太苍白无力,他像暴雨中挣扎的蝴蝶,抵抗不了命运的洗礼。半启未启的唇,半蹙未蹙的眉,未诉一字,却藏着这辈子都难以言说的心绪。
痛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谢行逸看了看步夜,又轻轻地摇头,似叹非叹:“算了。”
他就这么释然一笑,那笑在朦胧夜色里影影绰绰。谢行逸最后一次向步夜行了礼,开口的声音有些颤:“花使祝将军平安回来。我……”
他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你一定要回来?此生已定,来世再续前缘?太好笑了,他们被命运玩弄至此,竟还要信来世?
千言万语在喉咙滚了又滚,谢行逸终究没能说什么。他向门口走去,将要踏出时偏偏顿住了。下定决心似的,他没再回头,却听到一句几乎被风吹散的话:“对不起。”
谢行逸微怔。
步夜只是去看哥哥的灵堂,深蓝色发丝遮盖住眉眼,将所有情绪吞没。
二人相背而行,终究渐行渐远。
世事无常,总是万般不由己。兴许他们本该陌路,此生相疏,才算两不误。
“舍我罢,舍我罢。”不知身处何方的僧人敲响木鱼,一下一顿。飘零客,泪满衣。
后面的篇目……各位做好心理准备吧,文章已经过半了。
银杏又黄了,我先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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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逸】前朝曲-无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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