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步夜走的那天谢行逸没打算去送。
晚上离开时他恍惚得很,已知此生无缘,本不该再有非分之想。可他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盘旋在心头。
能说什么呢,每每在步夜的事上他都会徘徊不前。过往那些言笑晏晏的日子真的已成旧时,而后不会再有了。
他这辈子还剩十一年,却早早失去了最珍惜的人。
谢行逸一路走回花神庙,行为迟缓,步履蹒跚。步步有回响,步步有回想。直到不知不觉踏入花神庙小院,见满园清秋杏色,石砌水池无波无澜。
谢行逸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步夜了。
水池泛起一丝涟漪,不知是下雨,还是有人落了泪。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谢行逸在榻上躺着看向窗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起身,披上一层薄衣,入院中踱步,细细看过每一处与步夜走过的地方。
“你是何人?”年幼的他望着水池中湿透了的少年,平静开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把《牡丹亭》念给对方听,倾心于院外风光。
“我接住你了。”他看到自己落入那人的怀抱,一双眼瞳不再无神,有了对人间的期望。
原来一个小院子能有这么多回忆。谢行逸捂上眼睛不忍再回想。寒风将他吹得一哆嗦,纤细脖颈泛起一层暗红。谢行逸摇了摇头,在原地踌躇半天,而后仍是回房拿上自己的占卜工具,推开庙内合上的木门,跨过槛,踏入花神殿。
“花神大人。”他面对持花的花神像,自言自语,嘴唇翕动,“我还是想为他算一卦。”
符晓曾笑对他说,她不敢给自己和亲近之人算卦。心不静则乱,易生执念。
时至今日谢行逸不想再管那么多了,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起卦,变卦。
谢行逸对着花神像跪了下去。衣裳单薄,地板坚硬,有些痛。他身上存在部分神力,窥探天机更为方便。
“步夜此行……是否平安?”谢行逸思量许久,轻闭双眼,将这个问题在心中默念,手持铜钱,虔诚合十。奢求再多都是痛苦,若结局注定,于他来说长痛不如短痛。
铜钱被抛出,金属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清晰入耳。“叮铃铃”,一下,两下,一直到第五下。
谢行逸望着地上掉落的铜钱,眉头紧锁,越发觉得不妙。符晓病重时曾把自己的死卦给他画了一份,现在这卦象,越看越像……
最后一枚铜钱掷地有声。
谢行逸面色苍白,迎着灯去看铜钱的正反。
是死卦。
——不对,这不对。如果是死在战场,不该现在就是死卦,而应该是大凶。除非说步夜现在……
谢行逸顾不上再添件衣服,迅速起身,打翻了铜钱盒,但他已无暇去看。此时还不算太晚,车夫尚未入眠,他第一次见到谢行逸如此焦急的模样,吃了一惊。
“带我去将军府。”谢行逸待人平和,鲜少用这样命令的语气。车夫不敢怠慢,急忙牵马出来,待人上车后就动了缰绳,马车出行。
庙内的铜钱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染了死卦,竟无端看出几条活路。
离将军府越近,越能听到不详的喧闹声。谢行逸心头一紧,等不及车停稳就跳了下去,要进门时却被人拦住。
“抱歉,花使大人,您不能进去。”将军府的护卫将长枪持叉状,面色不善,审视的目光像要将他看穿。谢行逸找人心切,皱着眉对上那目光,毫不回避:“将军怎么了?”
那护卫正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等等。”
是宣平。他眼底带着浓厚的倦意,越过护卫,开口道:“您……需要先证明您是花使大人。”
谢行逸神色一凛:“步夜他……”吸了一小口气压住纷乱心思,他附在宣平耳边答道:“今日是你让我来将军府,说步夜在院里跪了很久,让我来劝他……”
不,这件事或许别人也能想到。谢行逸快速回忆过往,又搜寻出一条:“你们第一年来苍阳过年时,步夜送了你一把刀。那时你与其他孩子先回去了,我和他在集市上逛街放灯——那次年夜饭,有来自天泉的烤羊腿。”
这就是比较细节的部分了。宣平的神色终于缓和些许,防备的手也放了下来,低声道:“跟我来吧。将军他……遇刺了。”
“怎会……”谢行逸快步跟随,头一次觉得这将军府的一物一景都如此陌生。
“那刺客装成了您的模样……”宣平攥紧了拳头,“您进将军府从来无人阻拦,那刺客是知道的。他把您模仿得惟妙惟肖,声音相同,连最细节的耳坠都看不出分毫不一样……”
“然后呢?”血腥味太重了。越靠近府内,嗓间的苦涩与凶气带来的恶心感就越让谢行逸不适。这里充满不详,已经不是他能盖过的程度,难以想象步夜的现状。
“府里埋伏多时的刺客先出了手,将军躲了过去,与我一同斩杀两人,可……”宣平再也无法平静,哽咽出声。
当时步夜走在前,他走在最后。一个刺客从左后方率先发难,步夜反应也快,闪身躲开刺来的短柄匕首后拔出随身佩剑,与刺客周旋,无暇顾及突然造访的谢行逸:“你快走!”另一刺客见状,没来帮同伴,反而转身向宣平发难。
这不是常规刺客,是死士,招招都痛下杀手。步夜从二人的反应间琢磨出点不对劲,这分开攻击不像是雨露均沾,反倒像是在吸引人的注意……步夜用剑将面前那人撞开,紧接着一剑穿喉,血飞溅到脸上。他反手收回剑,扭头看到宣平将后背暴露在敌人面前,心道不好,一步正要踏过去,却感觉后背一凉。
宣平蹲下半身躲过一刀,狠一借力也将人抹了脖子。回头一看,绚烂的血花在将军胸前绽放开来,诡谲妖冶。
步夜受了“谢行逸”从背后捅的剪,一剪穿心。他做不到回头,眼睁睁那双飞燕金剪将自己贯穿。谢行逸曾与自己共执这把剪刀,将携手小人裁出,又相视一笑。
步夜感受不到疼。他莫名想起,军中的老兵与他说过,真的受到致命伤时就是感受不到痛的。
“谢行逸”附在他耳边,用那最熟悉的嗓子轻柔开口:“将军,该睡了。”
那人也是习过武的,动作迅捷,目的就是一击毙命。宣平瞳孔一缩,用十成力气对着刺客飞踹一脚,拦住他想拔掉剪刀的手。
真拔掉剪刀了才是死路一条。闻声赶来的侍卫与他合力将人捉住,宣平狠狠卸去他的下巴,一颗作为后路的毒药掉了出来。
“他不是花使……是寒山一带的秘术,覆画皮于面上模仿他人……快,召府医来,快!”
宣平当机立断去往步夜的书房,拿出一沓纸,那是皇上特意赐给将军的,可直接送入皇宫。本是方便上奏,此刻却是救命的东西。
宣平紧急修书一封,请求让御医暗中前来此。若宫中人都没办法,那将军……也等不了其他人了。
谢行逸有随身带剪的习惯,却从未想过裁布制衣的剪刀会成为凶器。他前些日子确实丢了把剪刀,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就索性不管了,竟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盗走行凶……
府上的一切事务忽然都落在宣平头上,他强装的镇定在倾诉时全盘崩塌。“府上的大夫说救不了,连宫里派来的御医都束手无策……这消息现在还封着,怕说出去乱了军心……”宣平狠狠拭去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谢行逸就在那呆立着,庙中不详的死卦浮现于脑海,这是个无解的局。
“带我去见他。”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一剪是从后方刺入的。步夜被脸朝下安置着,谢行逸却一眼就看到了他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嘴唇。
他最熟悉的剪刀直挺挺地立在步夜的血肉中,双飞燕的喙上沾染了赤红色。一旁的大夫们讨论良久,只得出一个结论——救不了。
“伤口一直在渗血,可它拔不得!捅的太深了,刀尖上还带了毒……一旦拔出,血就更止不住了……将军的命,怕是……”府医率先站出来,每说一句,谢行逸的面色就越沉一分。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银发遮住谢行逸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府医把握不了对方的心情,斟酌开口:“着实无能为力。”
谢行逸沉默半晌,突然很轻很轻地笑了,轻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都救不了的话,就让我带他走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御医最先开口:“花使大人,您是有什么秘术吗?将军是死是活我需给皇上一个交代,若您有把握,也请告知我。”
“不确定,”谢行逸转头看御医,一身单薄衣裳衬得他像是被人摔碎了的玉,骨子里透的都是冷意,“可你们都救不了他。”
按顺序也不该是这样,步夜还未失其所爱,这命格还没能彻底折磨他。谢行逸猜,唯一的出路大概是在自己身上。
命格会继续摧残步夜,直到他死亡、轮回。可让谢行逸就这么放弃步夜,他做不到。
“让我试试吧。”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凄然一笑,“请诸位放心。最迟明日正午,定有答复。”
在座的都心知肚明,若无奇迹出现,将军撑不到那时候。御医带头向花使作揖:“那就期待花使的好消息了。”
步夜不仅仅是他自己,他还是将军,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死。谢行逸垂眸,伸出手在步夜脑后盘旋一周。
神力护佑,盼汝得救。
无缘长生,无缘相守,可至少,你要活下去。
哪怕我付不起这代价,哪怕我豁出性命,也请你,为了大宁,为了我,活下去。
落叶簌簌,夜半而行的飞鸟从空中无声无息地坠落,再无回头。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出自李煜《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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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夜逸】前朝曲-半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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