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兴男前脚回到皇宫,后脚司马衍穿着朝服急匆匆来了,只向司马兴男的身后轻瞥一眼,见空无一人,长舒一口气道:“皇姐,三舅舅没同你一起回来?”
“庾冰?”这个人比起国舅的身份,还有当朝中书令,司马兴男可不认为庾冰放着建康堆积如山的公文不管,反而凭着丁点的血缘关系去龙亢拜祭桓老夫人,思及此,坐直了身体道:“他去桓家有什么事?”
与病故的司马衍前瞻后顾不同,司马岳则爽朗不少,他旋即道:“赵国近来不太平,五舅舅的心思皇姐是知道的,三舅舅则打算缓缓图之,不必急于一时,闹到我面前来了。”说到这儿,他咽了咽口水,顿住了。
虽然司马岳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司马兴男却已猜出,想必是更支持庾翼抓准时机,所以庾翼离开建康,顺便带走了桓温,但大兴战事从粮草到车马,朝廷内外无力支持,纷纷提出反对,庾冰抵不住朝中的压力,也许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只是认为桓温比她更合适,才匆匆起身去了桓家,巧的是,她先行一步回了建康。
其实落井下石虽不磊落但的确不失为一战略,想当初一统三国的大晋也曾风光无限,也曾打的胡虏北上不敢来犯,只是一场八王之乱,趁洛阳失了颜色之际,匈奴人横扫北方,占了长安,世家豪族不得不南渡长江,既然彼如此我们又怎不能如此!
战场上的谋略她并不懂,但她也赞同庾翼的看法,思忖片刻问道:“皇上打算如何?”
“我本来打算与皇姐商量此事,可皇后说先帝过世,皇姐悲痛万分,还是不要打扰皇姐,”司马岳望着司马兴男疲倦的眸子,心中再一次觉得皇后说的对,继续道:“不过事已至此,北伐一事,我认为皇姐还是需要知晓,皇后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赵国倒行逆施,正是北伐最好的时机,所以我让三舅舅回荆州提前做准备。”
司马衍在司马兴男面前并不自称朕,所以司马岳在司马兴男面前不自称朕时,司马兴男并未察觉异样,可司马岳三句话不离皇后,瞬间点醒了她的警惕心。
帝王昏聩,后宫干政,祸乱之根。
本朝开国皇帝武帝司马炎驾崩,惠帝司马衷继位为帝,贾南风被封为皇后,只因司马衷痴傻,朝政混乱,皇后贾南风野心勃勃,趁皇帝无能,独揽朝政,任用亲信,排除异己,朝政愈发混乱,甚至直接引爆八王之乱,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司马岳的皇后褚蒜子,出身世家,太常谢鲲外孙女,卫将军谢尚外甥女,太傅褚裒之女,听闻她姿容佳,见识开阔,司马岳即位,册封她为皇后,但司马兴男至今却从未见过,不知是皇后无意而为,还是有意避之。
司马兴男似感兴趣勾起唇角,笑意不明道:“皇后好有魄力。”
她低垂的眉眼掩住了所有的心思,这天下是她父皇用命守的,是她最爱的弟弟亲手交到她手中,她决不能因为她一念将司马氏的天下再次交到一个女人的手中。
司马岳没有察出司马兴男神色微变,听到她赞赏皇后,也不由顺着赞赏道:“是啊,在她面前我常常自愧不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其实皇后早些时候就打算拜访皇姐,又担忧唐突皇姐,每次见到我都会提上一嘴,免得我事多给忘了。”
此话一出,司马兴男意味深长的抬眸望向司马岳,抿唇一笑道:“是吗,改日见一见,今日便算了,对了,等三舅舅回来,让他见我一面。”
司马岳闻言也不多留起身离开,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司马兴男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一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着,披衣起床又跪在司马衍的灵柩前。
“你不该这么任性留下两道遗诏让我选择,万一我选错了呢?让我怎么对得起你们,”司马兴男点燃三支香插在炉内,继续道:“二皇弟和你一样,只是性子直率,这几年又远离建康,不知道建康早就物是人非,也不知我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这一夜司马兴男跪了一夜,而桓家同样有人一夜无眠,却不是桓温,而是桓云。
第二日早朝过后,庾冰还未归,皇后的父亲褚裒求见。
褚裒,字季野,是位远近闻名的名士,司马兴男听大舅舅提过此人。
褚裒小时候拜访庾家,庾亮让郭璞给他卜筮,卦象一成,郭璞感到很惊骇,庾亮问是否有不祥之事,郭璞回答这不是人臣的卦象,不知为何会显示这种祥兆,庾亮仔细瞧了瞧觉得荒谬,认为是郭璞算错了,甚至还当成笑话说给司马衍和司马兴男听。
司马兴男亦觉得荒谬,从未当真,可随着司马岳登基,褚裒的身份水涨船高,不可同日而语,竟真的被郭璞算对了。
昨日才见过司马岳,寥寥数语提到皇后,今日皇后的父亲便来求见,司马兴男再三思量他来求见的目的,心中猜测十之**应该与北伐有关,不得不提起精神,打好满腹的说辞应对,谁知褚裒一开口,竟然是与桓家有关。
褚裒道:“听闻殿下从桓家而来,不知桓夫人身体可好?”
正襟危坐的司马兴男:“......”
褚裒满脸担忧,自责道:“听闻桓老夫人病逝的消息,我亦伤心欲绝,起身前往桓家,谁知又遇国丧,不能亲自前往,至今想来深觉遗憾,想当初我与桓兄约定,万一哪天他不在了,也要照顾好他的家人,我愧对桓兄啊......”
褚裒潸然泪下,哽咽自责道:“听说桓家大小子娶了殿下,承蒙殿下的庇护,在下,”说着普通一声跪在地方:“感激涕零啊,殿下的大恩大德,在下铭心镂骨。”说完,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褚裒口中的桓兄,不是桓温,而是他的父亲桓彝,所以司马兴□□本不知此事。
司马兴男张了张嘴,终只有长叹一声:“大人,起来吧。”
忽然她对自己的猜测起了怀疑,显然这位褚裒国丈似乎并不热衷朝政,倒是颇重情重义,难道她真的眼拙,看不透人心?
司马兴男郁闷至极,褚裒满脸悲痛,谈及往事更是泪流满面,他哽咽道:“桓兄说我是‘皮里春秋’,就是平时比较沉默,不轻易发表意见,但心里有自己的看法.....可桓兄又何尝不是呢,宁可战死绝不降城!”说到最后,褚裒衣袖掩面而泣。
司马兴男正思忖着,殿外传来一声“皇后驾到”,守在殿外的宫人们跪了一地,司马兴男盯在仍在掩面哭泣褚裒身上的目光向外望去,远远的望见一群宫人朝殿内走来,这位皇后隐在宫人身后,瞧不见身影。
同样身为皇后,她的母妃庾皇后可从未有如此大的排场,出行宫人前后两人,司马兴男眉头紧锁,目光沉沉,暗中观察着这位皇后。
褚蒜子貌美端庄,落落大方,短短几日,宫廷礼仪,挑不出半点错儿,开口便自责道:“殿下,臣妾早应该来拜访殿下,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昨日听皇上说殿下回来了,今日便来试一试。”
司马兴男未开口,褚蒜子一直未起身,半晌,司马兴男才缓缓开口道:“皇后来的并不巧,褚侍中还未与本宫讲完往事。”
褚蒜子仿佛没有察觉到司马兴男的刁难,起身笑道:“殿下心善,不嫌弃我爹念叨。”
“褚侍中所言本宫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也不知驸马知不知晓,等回头让褚侍中再同他说上一说,”司马兴男笑着勾了勾唇角,黑黝黝的眸子里却无半点笑意:“皇后可是有事?”
“臣妾自进宫未来拜见殿下,自觉失礼,”褚蒜子虚虚一拜,继续道:“请殿下责罚。”
褚蒜子低垂着头,一副认打认罚毫无怨言的样子,看上去是真心实意前来认错,可偏偏司马兴男不吃这一套,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见惯了伏低做小的姿态。
司马兴男摆摆手:“罚不罚先不论,我昨日听皇上说,皇后认为赵国倒行逆施,北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皇上听了皇后的意思已经遣荆州刺史庾翼回了荆州。”
褚裒闻言大惊,转头看向褚蒜子质问道:“真是胡闹,哪怕赵国暴政,人心尽散,可你要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胡人兵强马壮,我们怎么有胜算的可能啊!”
褚蒜子一直沉默,司马兴男也没想到褚裒并不知情,甚至与褚蒜子相悖而行,愈发觉得褚蒜子心思深沉,她的直觉没有错。
正在司马兴男思忖时,褚蒜子忽抬头望向司马兴男,目光灼灼道:“殿下,你也这样认为吗?朝廷一退再退,早已退无可退,听闻先帝驾崩不过几日,赵**队就对边境虎视眈眈,赵国终究是大晋的心腹之患,此时正是赵国虚弱之际,我们为何不能除之?”她顿了顿,又望着褚裒道:“两方交战必有强弱,可胜败却天时地利人和,曾经司空刘琨无兵马孤身守在并州,祖逖被元皇帝拒绝后带着族人渡江北上,难道那时他们的兵马强过胡虏吗?”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全然没有方才的小心翼翼,曲意逢迎。
她继续道:“臣妾虽不懂兵法,但并不认为徐徐图之是上策,时机才是上策。”
她说的没有错,她的每一句话司马兴男都认可,但司马兴男不认可的是她这个人。
同样身为权利中心的女人,司马兴男从未想过干涉朝政,哪怕她痛恨庾家,她也从未在司马衍面前说过庾家半句不是,若不是司马衍留下两道遗诏,她根本不想插手皇位继承的是非,但褚蒜子不同,她有野心也有能力,甚至还有司马岳的信任,她是完全有能力干政的人。
司马兴男终于意识到她做了无比错误的决定,抛开庾家的私心,司马昱和司马岳谁当皇帝并无差异,但两人的皇后却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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