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Gray

现在是早上七点,海平线绽出光来,长长一路仿若洒满钻石。没拉窗帘,我看久了眼睛发酸,拿只手覆在额前,倒也没退回阴影。

我问K,“你有没有看过什么爱尔兰童话?”

“……什么?”她应该在摇椅上发呆,隔了五六秒才回复我。

“还记得昨天的尖叫吗?很像传说中的‘报丧女妖’。”*

我考虑过原因,倒也简单。压力啊死亡啊痛苦啊都有可能,放到那个时候,我猜是因为我的崩溃。灵魂瓦解应该悄无声息,我□□健在,对此毫无所觉,她却恰好路过,被撕扯、被波及。

没听见回答,我转头看她。幽灵可能没多少皮肤阻力,泪珠从K的眼眶不断溢出,很快流到下巴,汇聚着落下。

还是看不清脸,但两条泪痕真真切切,我想起蜗牛爬行的印记。

K没和我对上视线,她看着墙的顶,天花板的边,但话应该还对我说:“我看你是真要死了。”

她说我死后幽灵应该也都会死,这泪为她自己而流。我有一点点被道德绑架的不爽,一点点对自己命运的无力,还有一点点求生**,像刚破壳的种子。

很难回复什么,我改变不了结果,只带着点好奇,问她:“人间有这么值得留念?”

“当然!”她剜我这一眼称得上“恨”,“你懂什么?”

“也许活人过得比幽灵痛苦?”我感叹,“不少人倒是想死,就是差最后那一步。”

我问:“能不能让我也变成幽灵?”

K嗤笑一声,“你不懂人,人都是想活的。”

“至于变成幽灵……你可以试试。”K直起身子,摇椅像铁一样停住。

她说:“幽灵世界可和书里说的不同。”

半透的身躯行至面前,又绕一圈,从我背后拥来。身体先意识反应,一阵颤抖,脊椎末端升起异质寒意。

我手从玻璃滑到墙面,再往回走,坐上摇椅,又爬上床,把脸埋进枕头,在被子里翻滚。我能触摸,但没有触觉

“出去走走。”K在我脑子里说。

“等等,你先别说话!”脑袋好像变成音响,她开口时,我鼻子和耳朵全都堵住,只有眼珠能动,这是与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走进厅里,我察觉不到地板与地毯的差距。阳光从两边开口灌入,能看出太阳很大,但我没觉得晒也没觉得热,只有亮度彰显其存在。

碧洋琪在旁边啃苹果,她看不见我。

我像个全身缠满胶带的透明人,四肢僵硬,摸索着出走,现在又乖乖回去。

K跳离我的身体。她好像很累,蹦哒两下躺在床上,深呼吸五次后说:“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生活、关系、情感链,和这个世界无法联系,留不下存在痕迹,死活与意识都得受制于人,你真的愿意吗?”

“……这段话你准备了多久?”

“很久!”她转了两下脚腕,“毕竟我不想死。”

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只是最近悲伤大于快乐罢了,生命、思维、体验,我全都割舍不下。

K手上突然出现一本书,“布朗肖的《死刑判决》我还没读懂呢,你读懂了吗?也没有吧。”

有点好笑,她像个小孩,无限尝试、无限寻找,不断不断从任何有可能的地方汲取营养。或许幽灵的原初状态真是十岁的我。

“你赢了。”我闭上眼睛,猜不准自己脸上是哭是笑,“我也没读懂。”

但K还是像姑姑。

“灵魂也会蜕壳,幽灵吃掉的都是人自己放弃的。”K平静了些,她试图唤起我的生存意志,“人的精神分裂、麻木、死亡,不该怪幽灵。”

她说的是真是假已经不太重要。

“我不是为这个难过。”我叹气,“也不为爱情难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K咬着牙来了句:“真搞不懂你。”

我弯起嘴角,“但这就是人类啊。你能想象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永远没法想象。”

“当初我确实希望妈妈能永远陪着我,C和F才因此出现吧。”我看向窗外,用额头抵着玻璃,“但现在我后悔了。”

“你总是这样!总想着把其他人吃掉!”K气冲冲闪到我面前,脸贴得很近,她在玻璃对面反而更清晰些,我差点以为那是我的倒影。

她说:“为什么幽灵非得吃人?因为你想要‘吃掉’,然后‘内化’其他人罢了。”

“你从哪学的用词?什么哲学、心理学科普博主?”我不自觉挑眉,“正常人一般称这个过程为‘理解’。”

“只是照你的想法‘理解’,别人具体怎样,你一点都不关心吧。”

“真的吗?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缺爱?缺安全感?不了解自己?自我讨厌?对别人的羡慕嫉妒?我哪知道你?”

“……你这不知道挺多的嘛。”

她深吸口气,怒极反笑,“我可算明白,怎么说都没用,谁能救得了你?”

“你说得对。”我诚恳点头。

“好好考虑清楚,这是忠告。你姑姑爱你,她是我的一部分,我也确实爱你。”

我说:“你们幽灵好复杂。”

“彼此彼此。”

“笃笃”敲门声响起,是碧洋琪。开门后我再转身,K已消失不见。

碧洋琪说:“也许你想出去晒晒太阳?”

外面烈日炎炎,我提出疑问:“会被晒干吗?”

真躺下倒也还好。天上一半白一半蓝,大块云团像飘散的棉花,在空中缓缓移动。我稍微侧下脑袋,眼前天幕也跟着晃,像戴着VR眼镜打游戏。

我闭上眼,感受身体飘起,与风同乘一船,暖融融的空气裹在周围,就这么睡下也不错。

碧洋琪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像隔着层膜,但能听清,“要不要来门外顾问?”

“这合适吗?我马上要和沢田纲吉分手诶。”我没忍住笑。

“门外顾问平时和彭格列没关系,你想不见他就不见他。”

有点困,我轻轻回道:“如果在那种境地,我还真有拒绝的权力,那也一定是他给的权力,想想就很难受。”

“你也知道?”她翻了个身,躺椅“嘎吱”一响,“在里世界有个身份的话,也好保护自己。”

我扯开话题:“你觉得他想做什么?”

“可能,结婚吧?”

“认真的?我可不想。”

“就因为你不想,所以现在才没结啊。”

越来越困,我打了个哈欠,“但我真不合适,我永远适应不了黑手党世界。”

这句话真实性存疑。正如“爱情”无法与“恋情”划等,“喜欢与否”也不能决定“适不适应”。我只是讨厌黑手党,但具体来讲……至少我开过枪。

碧洋琪突然说:“下午Q会上船。”

“什么?”我意识混沌,“该怎么杀?直接用幻术行吗?我还没用幻术杀过人。”

“决定好了?真想杀人?”她声音直直一片,像压扁的树叶书签。

我的精神已游荡到美国西部,“干完这票就金盆洗手。”

“看上去你已经开始适应黑手党逻辑了。”

脑子里塞满了雾,或者是棉花一样的云,我说:“我总得为姑姑做些什么。”

我听见她坐起来的声音,接着,阴影扑来。碧洋琪发丝垂下,有些扫到我身上,我睁眼,与居高临下的她对视。她头发被风吹动,像蜘蛛又像蛛网。

“后悔让我上船了?”我问。

“不,我高兴着呢。”碧洋琪挑眉,“你还是会回到这里。”

可能是真太迷糊,我冒出一句:“……我不和朋友恋爱。”

“知道。”她飞个白眼,“你喜欢隼人吗?还是六道骸、库洛姆?现在还喜欢沢田纲吉是吧?”

“喜欢喜欢我都喜欢。”说着我又闭上眼睛,“但这又怎样?现在我只想分手,然后走。”

她说:“祝你梦想成真。”

我就这么睡着了。应该是碧洋琪抱我回去,她头发长长,身体软软,裸露的手臂被太阳晒得温热。

傍晚沢田纲吉找来。他站在门口,像去看《红猪》那天一样紧张。

但这次连寒暄都没有。

“还有件事,很重要,你一定得知道。”沢田纲吉张嘴,又咬住后槽牙,“阿姨醒了,你要和她聊聊吗?”

我问他:“你真的不自己说?”

他避开我的视线,“不,我不合适。”

这段路有两个人在走,两双鞋踩在地板上,声音在空气中不规律回响。

我说:“我认路。”

“我知道。”沢田纲吉和我并排,“我只是想这么走走,散散步之类的。”

上次把我关在另一世界的那抹深灰色很快出现,门开着条缝,透出一线亮光。

“那就,我就先走了?”

“等等。”我扯住他,却又没话可说。

我听见一声叹息,接着阴影落下,沢田纲吉拥抱过来。我毫无防备受着他扑上的力,后退半步,他抱得好紧,好温暖。

就这么过了七八秒,他用头发蹭着我脸和脖子,问:“我爱你”

“我也是。”

因为他没变,常青树般直挺挺站着,见到那副表情那张脸我就想起从前,我恋旧,万般柔情浮出水面。

但也完全没办法冷静,看见他我就想吵架。能不能展现出你愤怒的悲伤的绝望的表情,你扭曲的脸?单想象一下,我心中就有幻痛般的快乐涌现。

这是哪种类型的爱?

“权力之爱。”妈妈盖棺定论。

她比上次见瘦了些,但脸色更好,浅粉睡裙外是件提花开衫,她正光脚踩在地毯上。

说起来,我和妈妈不算很熟。小时候见面不多,青春期我又常驻法国,等真正成年读大学,也没什么多的话好说。即使在同一城市,我们也偶尔才见,约出来不过是吃饭聊天。

竟然在这里最放松,陌生的船上陌生的房间,我们以始料未及的姿态相见。

她说:“小教父嘛,我早见过他,在你和他恋爱前就见过。家里一直和彭格列有生意往来,你没接触罢了。”

有点想吐。

前两天刚吐过一次,在碧洋琪来的时候,她刚说完话我就吐了。

碧洋琪迅速跑来,第一反应是拿手接着呕吐物。狱寺站得稍远,他僵在原地几秒,手忙脚乱拿起垃圾桶赶到。这二位扶着我坐下,不知谁的手轻轻顺着我的背。

呕吐是一种逃避性发泄,现在我可以忍住。

“我去洗把脸。”

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我对着镜子发呆,头顶和镜边的灯光不刺眼,但我只想躺在床上,重回黑暗。

出来时妈妈已坐上了床,床头柜搁着个果盘,她把阅读灯打开,边吃水果边刷手机。

我坐在床边,往后重重一躺,整个上身在床上小幅度弹了弹。天花板像道几何题,米白色背景被几条深灰线切割,线里嵌着三两筒灯。我盯着那些灯,视线逐渐模糊,似乎比妈妈这个刚刚苏醒的人更加疲惫。

我终于问道:“我们家究竟和彭格列什么关系?”

“说来话长。”她一脸不在意,看上去有很多耐心和我慢慢讲。

“也是你父亲死后我才知道,你祖母是彭格列六代的异母妹妹,她从小在英国长大,快40岁才被六代的雷之守护者认出。”

“她就不该来意大利旅游。”妈妈摇头,“就算一生没参与纷争,从不想进入里世界又如何?利益当头,没人会考虑这些。”

但这哪是她的错?

“……是不是有点太荒谬了,妈妈。”我从牙缝里挤出词句。

“我知道时也很惊讶。”她摊开双手,对我摇头,“但这确实是真的。你直觉不是一向很准?据说彭格列血脉相传‘超直感’,大概就是这种东西。”

“那,父亲、姑姑……”

妈妈语气沉下来,“对。虽然一个是女巫,一个是推销员,让她俩去竞选美国总统都比当彭格列首领来得靠谱……但彭格列是血缘继承制。”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这么在意我们?里世界就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吗?”

“哪有那么好找?继承人都死差不多了。”

二十二年过去,那场坠机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我对父亲其实没有感情,我都没真正见过,但我对他的命运抱有深切关心,这已成为一种关乎“人性”的“象征”。

我沉默一会才问:“就因为这个?就这么死了?”

“对。”妈妈点头,又接着补充:“毕竟你姑姑那时已经是有名的玄学博主,她还公开了自己的照片和SNS。关注度太高,选她不太划算。”

我曾问妈妈,为什么父亲选择这个职业,她说:“推销员和‘希望’关系最近,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妈妈皱起眉,“我起先反应也很寻常:悲伤、愤怒、无助。后来,后来竟松了口气?”

她眼睛明亮,试图从回忆里翻出当时的录像,“我们认识三年,结婚一年半。说实话婚姻不太适合我,但我在婚后才发现。你也才出生啊,我还要继续与他、与生活磨合。”

“奇妙的是当时也没想分开,我确实爱他,竟然爱到愿意承担婚姻的痛苦。但,就这么突然,他死了,我从拥挤的‘家’中解脱。”妈妈声音越来越轻。

我试探性鼓掌,“……恭喜?”

“是,他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也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妈妈耸肩,“但我是既得利益者,不只是婚姻,还有事业。我父亲的产业能发展成这样,离不开黑手党的功劳。”

已经过去二十几年,没有谁理应为谁原地踏步。床头金棕色玛瑙板开了背光,妈妈坐在前面,我眼中仅存一幅克林姆特的画。

“那我呢?我又怎么能顺顺利利活这么大?现在又为什么再次陷入争端?”

“主要是因为‘幽灵’。能挑的话,彭格列也尽量不会选‘疯子’当继承人。当然,我知道你完全没有问题。”她脸上浮现浅浅的笑,“至于现在,一目了然,你不是在和彭格列十代谈恋爱吗?”

“……但我现在只想分手。”

“我猜沢田纲吉会同意。”

“他不是很想。”

“‘想不想’和‘同不同意’是两回事。”

我暂时不想谈这件事,扯开话题低声说,“分手竟然还要他同意,听上去可真让人不爽。”

顿了一会,妈妈问:“你为什么会来巴勒莫?”

“因为彭格列总部在这。”

“凭什么得你迁就他,不能让他迁就你住在米兰、算了还是罗马,我知道你更喜欢罗马。”

“哇哦,我从没想过这个。”我不自觉抿起唇,“我应该没什么选择权吧。”

“对,就像我要你去法国你就得去,我要你回米兰上学你也必须得回。你的钱和生活都由我负责,也都被我掌控。”妈妈点头,“你没什么选择权。”

“害怕也在所难免。”她身子前倾,把腿缩起来,脸凑我更近,“是我的错,我一直没好好教你。除了当个好孩子,道德上的好公民外,‘影响力’‘资源’‘掌控力’才能帮你克服这种恐惧,你还没真正被社会承认。”

好长的铺垫。我定定看着她,光线充足,开衫早已脱下,她现在像亨特笔下那幅《觉醒的良心》。但追寻的不是光明,是权力。

K出现在妈妈背后,她靠上来贴着妈妈,眼睛却看着我的方向,“你以为灵魂分裂那么容易?好在她本来就是这种人。”

成为恐惧就能战胜恐惧,生活不正仪仗这些?她的想法完全可以理解。我只是有点难受。光明唾手可得,只要开窗。而想拿到权力,就必须在钢丝绳上孜孜不倦奔跑。

我说,“其实我没什么想要的。”

妈妈挑眉,嘴角弯起浅浅弧度,“你不一直在享受吗?游艇?礼服?高跟鞋?车?去奎里纳尔宫?去彭格列总部?有哪个单靠你自己能做到?”

她神情优雅,身姿端庄,浑身线条圆润流畅,她不再青春,已经受时间洗礼,眼角、脖颈、手背,皮肤更薄、褶皱更深,她一年比一年要美,眼里荣光与日俱增。

这是博物馆里的女神雕像。

妈妈很少过问我的生活,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和她的交往深度还比不上库洛姆。而一个人,面对另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个体,会想当然认为自己的**就是对方的**。

但她说的太少又太浅,她真正想要的是掌控周身一切,这个倒离我现在想法更近。我不会回话,她心里容不下别的答案。

“这些你都可以放弃?但由奢入俭难啊。”她笑起来,“况且有些东西不是你想丢就丢的,比如彭格列血脉。”

她手指在空中划线,像蜜蜂跳舞,“既然你不得不承担这份责任,那就得学着,怎样让别人感到畏惧。”

“晚安,妈妈。”我关上门,妈妈说她会在明天早上七点半下船。

回屋路上的一个拐角,我听见Q的声音:“那个女人一定在对您施咒,她的姑姑我调查过,是个邪恶的女巫。”

他应该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竟然听出点哭腔,“现在,您、您终于清醒了!”

这是什么话剧台词吗?

我光明正大从侧边偷窥:Q正抓着沢田纲吉袖口,扯出一大片褶皱。他满脸通红,两眼放光,似乎认为自己是不幸的根源,在这艘船上正以一种无可比拟的强势力道闯进每个人眼里。

我感觉自己置身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书里的俄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糅合在一起,捏出了面前这个意大利人。

后退几米,我把脚步踩得又重又响,空气骤然安静,尴尬得好似凝结成固体。

大概十分钟后,沢田纲吉敲响我房门。

“等等。”我抬手是为了止住自己爆发。

我对着卧室门扬下巴,“要吵进门吵。”

*在神话中,在有人将要死去之时,Banshee(报丧女妖)就会在附近哭泣(百度百科摘的)。我知道这个是因为看了电影《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

*《死刑判决》我也没读懂,看完这本后去看了《黑暗托马》,嗯,更难懂了,这回连看都没看完。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飘》

*至于“推销员”,只是因为我很喜欢《推销员之死》。

看到新封面了吗?我怎么这么会做封面?也太好看了!

下一更依旧时间未定,最近文又卡,我又得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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