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寂静之声

“我没想吵架。”沢田纲吉进门。

我“砰”一声把门关上,“但是我想。”

这回我们坐同一边,侧着身子面对面。我手有点冰,碰上他脸的下一秒,他手搭上来,温度和厚度都熨熨贴贴。

“我要亲手杀了他。”我托着沢田纲吉下颌,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不。”他皱起眉,头摇得很慢,“Q由彭格列处理,黑手党会解决这件事。”

我重申意见:“这是我的事。”

沢田纲吉轻轻咬了下牙,“你不用杀人,没有这个必要。”

“那是我姑姑,无妄之灾,这个疯子、他怎么敢……”脖子到肩膀那块止不住颤抖,我手卸了力,被他牵着放下。

“而且我已经杀过人了。”我说的是忌日那回,对面人血喷出来,像榨汁机里的草莓。

当时我正体会着某种神经性毒素,血腥,但效果立竿见影,暴力比金钱更具成瘾性。

沢田纲吉孩子气地瞪大眼睛,捏紧我的手说:“那次不算。”

“怎么不算?我亲手杀的人,这事我说了算。”莫名其妙,我想甩开他的手……这家伙握太用力了。三秒后,他如梦初醒般骤然放松,我才抽出手来。

“不,那是意外。”他脸色苍白,声音像卡卷的胶片,“你是被黑手党恩怨波及的无辜者,你只是为了自保。”

“我知道。”我点头,干干吞咽一下,“可惜我没有早点做好准备。”

“什么?”

像玩潜行游戏,差池半步就万劫不复。但我不能存档,也没机会复活,现实是已被剧透的《泰坦尼克号》,不必等到触礁,下水即代表沉船。

好像永远有大鱼在附近游走,我怕它们下一秒上钩。“未知”将情绪无限放大,神经绷紧,比鱼线还紧,紧上十分、百分。

我走进沢田纲吉的世界,与他一同承担这份痛苦,更准确说是惶恐。接下来会怎样?危险什么时候来临?我有没有办法抵抗?

“因为我对教父你最初的理解来源于《教父》?”我歪着脑袋,一字一顿说,“和我谈恋爱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所有你的事和我的事,可能碰到的某些问题,那些外在的、由处境所赋予的、无法逃脱的……黑手党会处理所有?”

我停下来,事实上我说也说不清里世界究竟是什么,沢田纲吉应该也无法描述。

但他听懂了,摇头,说:“可能我觉得你只要身处其中就,我总会逼自己做好……”

“能给你打六点五分吧,满分十分。”我抿了下唇,“但剩下的我得自己去做。这是我的事,死的是我姑姑,因为我死的。”

沢田纲吉抬起手,“她是因为我死的,我不该……”

“不该和我遇见。”我平静下来,只短短叹了口气,“争论这些有意义吗?人死不能复生啊教父,‘神父’和‘天使’也做不到。”

“不该去切法卢不该介绍你们认识!”沢田纲吉胸膛起伏,手指在空中用力曲起,“你在说什么?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还能怎么办?我又该如何自处?在巴勒莫、你的城堡过一辈子,这很有趣?很浪漫?是吗?你觉得呢?”

“不、不是,我没这么想。”他塌下肩膀,捂住自己的脸,彭格列戒指牢牢嵌在他手上,正明晃晃对着我。

“对对对你什么都不想,那听我想。”我鼻子发酸,话说出口才发现嗓音也有点哽咽,眼眶变热,我仰起头,祈祷眼泪千万别流。

我深呼吸,让声音平稳下来,“一切都太荒谬了对吧?我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想都没想过……教父,我们在罗马一切正常,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回西西里……我知道你也没办法解答。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在我父亲忌日那天,血的感觉真很可怕,不管伤口在谁身上,一看见我就难受。这次姑姑死了……第二次,我想我能受住。”

我们之前说过这种话吗?好像没有。原来我和沢田纲吉还没那么熟悉,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我终于惊觉。

他怔愣着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良久才说:“对不起。别哭。”

“不用道歉。”我有点疲惫。闭上眼睛,泪水从脸上流过。

这哪里是他的错?我气的是他自说自话自顾自感受,我的愤怒碰到他防御的墙,又轻飘飘反弹回来。自责当然容易,他以为只要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别人就会轻松?就会好过?

一双手伸来,沢田纲吉捧着我的脸,“我没尽到应尽的责任,没提前把所有可能都告诉你,我有私心,我不想失去你,没给你足够的信息和选择权。我没提前察觉到危险,没做好所有准备,没保护好你的家人,没保护好你。”

“我也很懦弱,我太害怕面对当时的你。竟然接受了你说的‘冷静一下’,竟然真的……就那么走掉。”他手指颤抖,给我抹眼泪的力道些微加重,“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我太想逃避了,你一开口我就顺势答应,什么都没想。明明你比我更需要,我——”

“亲爱的‘教父’,你把自己当‘基督’了?”我抓下沢田纲吉的手,摸到那枚戒指,忍不住攥得更用力,“把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就能拯救世界?别这么天真。”

他对爱情如此纯粹,我爱这种角色,敬畏这种爱人。我们在彼此身上投射自己、追寻理想,我看见他的纯粹,也懂他的想法与选择。我和他底色相似但终究不同。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看见什么,又想担任什么角色,但总归,他的虔诚胜过爱我,我也一样。

我最后问一句:“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地看着我过?”

沢田纲吉下唇被自己咬出深深牙印,他似有所感,猛然抬头,“那我们——”

“我们结束了。”我拿食指抵在他嘴唇上,“现在我要去吹吹风,让自己冷静一点。”

这条路从没这么七拐八拐这么漫长,我晃晃悠悠,像走在蹦床上,一个转弯没站稳,右膝撞上旁边木柜,“嘶——”

室内灯光明亮,木柜完好无损。撑着再挪几步,我靠上沙发。光好亮,我看见皮肤下的浅浅淤青,这真实存在,疼痛让人觉察自身。

我眼神已经扭曲,看大理石花纹觉得烦,看天花板灯带觉得烦,看透明矮桌下金属拼凑的几何支架也觉得烦。

太亮了。这世界能不能轻点声音和我说话?

光线组成尖刀,世界条条分明,错落交织的网像要将我割伤。我只想在暗处待着,最好像子宫一样密不透光。

幻术,试试幻术,幻术无所不能不是吗?

中间灯全灭了,只留下几条光带和边角小灯,像伤口裂痕,刚好够我看清这里。我的手影落在桌上又大又重,边缘模糊,中间则好像有颗粒涌现,就这么向四周绵延。

客观来讲,厅里其实蛮宽敞,但我觉得所有东西都靠得太近,能称得上“挤挤挨挨”,仔细一看,又不消两秒思考就能知道,每个东西都离我那么远那么远。

胃有点难受,习惯性发抖。根据经验,在下降阶段所产生的“半空半满”忧虑,一般意味着已经完全失去。

下午刚醒时胃口不佳,我晚餐只吃了几口沙拉和管面。

一周前涂的指甲在微光下细闪,浅灰色的猫眼甲油,看着像星空。我想吃。

不知道几岁开始我就没再啃指甲,指甲太短会痛,想想就浑身颤抖,我受不得这个。我想吃。

我什么也不想吃,反而想吐,但吐不出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像这样,无能无力无用功。我想吃。

桌上不远放着瓶百合,我看不太清,只能想象它的样子。我要吃。百合柔且厚,这个形容像洗脸巾,我把它塞进嘴里,喉口有什么东西团成团堵上,我想吐。

无论怎么想纸都很难吃,还是花好。

身体起伏,我压下翻滚的呼吸。

我要吃。

百合花……孤立、脆弱,可以被……吃掉,它摸上去凉凉的,它不知道鲜血的温度。

我拖过桌上花瓶,陶瓷和玻璃摩擦出极端刺耳的尖叫,很痛。

百合花,线条圆融,色泽明丽,一朵朵将头直直挺起,看上去很新鲜。

家里的芍药在出门前就已经枯死,烟粉色的残花皱皱巴巴,和可乐瓶、纸巾、果皮一起躺在垃圾桶里。

我静观一会,又上手去摸。花瓣有些厚,韧性倒足,被我压点折点又会很快弹回原位,除了百合花香,我还闻到一种半生不熟的水果味。

应该很脆吧。

我撕下一片花瓣,把它塞进嘴里。

刺向自己的锥子转手向外,痛苦与愤怒只一步之遥。一种暴烈的毁灭欲即将喷发——但我总不忍心把东西弄得一片狼藉——我把一片狼藉全都吃掉。

这枝百合,伤痕累累、面目全非的百合——花瓣已被我尽数折下,花蕊也蔫了大半。

花枝只留扭结花蕊和花瓣裂口,被我手指勾着,扯出,带起一串水珠砸在桌上。

我胃里存着花瓶的水,存着灰尘颗粒,存着花瓣的脉络,存着上一秒还苟延残喘的生命。我在胃中认出了自己,一副悲惨面孔,白脸,凸眼睛,似乎死于非命。

我突然停下,对自己卑鄙的唾弃又将我击垮,失声痛哭,眼泪来得这么晚这么烈。

我捂着脸,肌肉紧绷僵硬。手压着脸,脸推着手,属于我身体的两个部分互相较劲,唯有濡湿的感觉相通。

爱是咸的,爱碎在我脸上、手上,满满堂堂,分崩离析!

究竟是什么造成这种境地?

……爱只带来痛苦。

我期望从哪得到拯救?

I want money and all your power, all your glory?*

太好笑了。

膝盖只余些微痛感,我半摸着黑走出这里,踩上外面甲板。

船头活动区域不大,更前面是个延伸出去的、高高的白色平面,下面藏着一架直升机和一艘气垫船。

方便逃跑?我想,不知道黑手党和大海哪个更危险。

背对光亮,我看向海面。船正在开,弯弯的白色细线曲折流动,我眼中一片水波荡漾。白天的光像钻石,到了晚上,钻石就敛下点张扬,变为星星点点珍珠,月光朦胧,绕上层雾。

这是赛璐珞胶片上的海。

我被抚慰得平静了些。

风把泪痕吹得半干,我揉揉眼睛,猜它现在一定很红,或许比六道骸的右眼还红。

有人走来,脚步又规律又稳,空气倏忽变化,那皱起的波纹绕我背后一圈,好像有手袭来,掐住我脖子又蓦地松开。我转头看向来人。

这儿离室内不远,边角光亮遥遥扑来,六道骸的脸浓墨重彩铺陈在我面前。

“kufufufu,恭喜您。”他突然抬起右手。

六道骸笑得弯起眼睛,蓝色和红色都浓郁得像固体颜料,色号是MG的154和140,“恭喜您重新拿回继承权。现在,您是彭格列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了。”

我一口气堵在胸前不上不下,感觉喉头有花绽开,不是百合是茉莉,花瓣柔软,但生命坚实,它正扭着身子努力盘旋,想破开我脖子。

最终还是伸手,我被他带着晃动,“骸大人真是消息灵通。”

他现在又戴上手套,熟悉的皮革质感,握上去发出的细微摩擦听得人牙酸。松手后,他扶上栏杆,手指与手背弯曲处有褶皱浮现,月光打下涟漪,好像照在海面。

“kufufu难道你一点都没猜到?”六道骸挑起眉,又叹息般轻轻说:“你现在表情特别漂亮。”

我不太清楚自己现在什么表情,脸有点麻,眼睛被风吹得发酸,看上去估计狼狈又平静。

“确实是,一点都没猜到。”我摇头,又问他:“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回到过去,你会杀死小时候的自己吗?”*

六道骸斩钉截铁回答:“不会。”

“决定得这么快?为什么?”我歪着脑袋看他。

他笑不露齿,“因为我看过《枕头人》?”

这家伙真叫人捉摸不透,像恶魔,奇幻故事里常写,以试探人心为乐的那种,他脸上面具和天上星星一样多。

不过恶魔总被善人打动,剩下那些铁石心肠的,或是没遇到好人的,则会被阳光烧死。我想知道,天亮的时候,六道骸又会怎样?

夜色沉沉,此处并肩而立的两人太过陌生。我和他只在梦里短暂接触,梦只是梦。

“嗯……”六道骸眼睛微微眯起,“其实,我们之前一直以为你有精神疾病。”

我没说话。

他顿了会儿,又接下去:“但事实上,你一切正常。”

“哇,那真不错。”我鼓掌,“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正常’了?好荣幸,好高兴,喜极而泣。”

“你要和沢田纲吉结婚吗?”

“……看着我的眼睛,这种话你怎么问得出口?”我指着自己眼睛,应该又红又肿,手再擦过脸上泪痕,只剩些微濡湿。

他摆出一副“我超懂”的样子,“婚姻和爱情是两回事。”

“可你猜错了。”我咬了下嘴唇,“我们刚分手。”

“可惜。”他面色如常,“不然你是板上钉钉的彭格列十一代。”

我深吸口气,“沢田纲吉应该没那么快死。”

“kufufufu,彭格列BOSS可是个危险职业,但也很诱人。”六道骸嘴角勾起,活像朵夜色中的鸢尾,“不然哪那么多人前仆后继为此发动战争?”

我没好气回道:“想当你就自己去当。”

“别呀。”他右手五指波浪似的摆动一轮,那上面戴着两枚戒指,“彭格列大空指环可只认彭格列血脉。”

“要不然这样?”他话题转换迅速,“你来我们雾部当幻术师。”

“嗯?”我皱眉看他,惊疑不定。

六道骸按了按太阳穴,一副无奈样,“库洛姆劝你下船。”

“是她会做的事。”我不自觉微笑起来,双手放松,搭上船边栏杆,“库洛姆还好吗?”

六道骸明显警惕,“问这个干嘛?”

我瞪他一眼,“关心下不行?我还是很喜欢库洛姆的。”

“kufufu劝你完全歇了之前的心。”

“放心好了,我不会那么做。”我摇头,“她值得更好的。”

我面朝海面,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应该也就二三十秒,沉默中我又看向六道骸。他正在看海,似乎没有和我对视的想法。我端详他的侧脸,从眉骨到鼻梁。

风吹起他侧边头发,整张脸亮堂堂一览无余。我吸吸鼻子,有点冷了。

六道骸转头,下巴扬起一点,“看够了吗?”

“库洛姆和你不太像。”我隔着十几厘米点上他脸,“她的眼睛很善良。”

“你还能看出这个?”

“其实,我的立场更偏向AI威胁论,我对人类的未来比较悲观。”

“所以给我定那个角色?”

他说的是AI管家。

“挺合适的不是吗?”

我说的是茉莉花。

“那是你的想法。”六道骸假笑。

“回去?”他脑后长发有几缕飘着打旋。

“嗯。”我看着海发呆,“我出来多久了?”

“42分钟。”

眼睛有点肿,我尽力睁大,和他对视,“好巧,宇宙的终极答案也是‘42’。”*

他冷笑,“我没看过《银河系漫游指南》。”

“好好好,没看过就没看过。”我又将脸对着大海,“我要在这站42小时。”

“随你。”六道骸转身就走。

他路过我两步又突然停下,说:“Q就在那。”

我没看他,也不知道他指哪个方向,我说:“到时候我会一个个敲门去找,你就等着被吵醒吧。”

他显然想保住自己的睡眠,“和你住同一层,最里面左手边。”

“好好好,知道了。”

“狱寺隼人在右手边。”六道骸自顾自补充,“他才来不久。对了,婉容吃的是铃兰,kufufu那个真的有毒。”*

我猛然看向室内,太远太暗,我看不清,只记得半小时前虹膜映出的大概:光秃秃的花枝斜插在垃圾桶。

*“I want money and all your power, all your glory”是打雷姐《money power glory》的一句歌词。

*这句话其实关于《枕头人》这个故事,我感觉《枕头人》是马丁·麦克唐纳最好的剧本,非常喜欢……

*“42是宇宙的终极”,出自《银河系漫游指南》。

*骸是在说《末代皇帝》经典的“婉容吃花”,写主角“吃花”就是因为想到这个。

吵架戏真写得我非常共情……现在是《TTPD》和《NFR》轮换着听。

很好奇,我是怎么边写这篇边写隔壁的,隔壁大杀四方,这里泪如雨下。

欢迎所有评论批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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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寂静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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