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万人之心

我出生后六个月,父亲死了。直升机坠机,撞上巴勒莫北边的大雾,残骸在山下找到,冬去春来,暖意融冰,露水和雾气把每个人都蒸得**。

没有黑匣子,最后确定死亡时间靠的是附近山民口供:“好像是前两天?突然有一大——群鸟飞出来,我还拍了照发SNS。”她调出主页展示照片。

旁边人问:“你没看到烟吗?”

“我没注意。”她摇了摇头,“很快就下雨了。”

遗体运回那不勒斯,埋在小镇墓园一角,祖母坚持不要火化。

据说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从教堂排到镇里公告栏。那天风大,公告栏上讣告翻得簌簌响,不少人手里的报纸也被吹走,在当地讣告板块,属于父亲的框印在中间,旁边是一位夭折的幼童,还有一位老死的长者。

墓地在靠近市区的地方,离祖母家不是很远,我去看过,还有盏小电灯,晚上会亮,光暗暗的,非常柔和。

在灯被子弹打碎时,我也开枪杀了人。

沢田纲吉不在现场,他被我留在祖母家。这是每年例行的祭日吊唁,除我以外,只有姑姑、妈妈和祖母。

祖父前几年离世,姑姑和祖母一起住在那不勒斯海边。妈妈出差时如果能路过就会尽量来一趟,多年过去,她们三人关系倒还挺好。

说实在的,我不确定这场袭击究竟冲着谁来,当事人已经被我杀死,无人可问。但很可能是我,只有可能是我,我是场内距里世界最近的来宾。

第一声枪响,妈妈张开手臂朝我奔来,她推着我走,力道很大,说:“快跑!”她一直在我身前,我看不见开枪的人。

“啊!”她被高跟鞋绊倒,倒下的瞬间露出背后人影,深蓝色上衣,橙色裤子,随处可见的装束——除了黑洞洞的枪口。我第一反应是拔枪。对面人动作很快,我只听见极速的“砰”“哗”两声,前一声枪响,后一声灯碎。

小电灯的玻璃渣子溅到我脚踝,刮出一片血痕。我当时没察觉,只顾着开枪。

肾上腺素飙升,麻意痒意从尾椎升到肩膀,通过脖子,绕过双耳,在前额汇聚,我眼睛一定很红,除了对面的人影我看不清别的东西,我流了眼泪。

我没看,也确实看不清那具尸体,只印象里恍恍惚惚觉得他身上的枪伤像炸开的樱桃酱,我想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碰红色。

彭格列来人很快,我瘫坐着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病床很软,我伸直腿等玻璃渣清完,这是镇上最大的医院,姑姑左腿被子弹擦伤。

沢田纲吉走进来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朝他招手,在他凑近后咬住他的耳朵,就这么停了两三秒,力度很轻很轻。

他坐下,揽过我的上半身,下巴贴在我的额头上,像我平时抱他一样抱着我,说:“没事的,他已经死了。”

他说:“剩下的我会处理,别想那么多。”他的手指一直在我耳侧摩挲。

我说:“怎么会呢?”

已经回不去了。

C走进来,绕到床的另一边。她很少在外面出现,也一直躲着沢田纲吉,但现在她在我面前,她叹了口气:“是,你自己选的。”

这幽灵又消失了。

我转头看向沢田纲吉,他盯着刚刚C站的地方出神。他和我对视,又收紧手臂,问:“现在还好吗?”

估计我半边身子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我觉得自己四肢还很冰冷,面部肌肉仍然僵硬,看起来一定像个饿昏了头的吸血鬼,“我想到自己以后要常常这样……哦,鉴于你的职业,也许不用那么以后。”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会保护好你。”

你会害怕自己吗?沉默的夏天早就走远,寂静的秋天也已经过去,冬天快结束了,在春天,一切生物都不能说谎。

“我不能再留在彭格列了。”我拿起枪,从准星摸到握把,天花板灯很亮,高光随我的摆弄在枪筒滑动。子弹就是这么发射的吗?我想起昨天下午,这把保养得当的漂亮CZ75在我手上赋闲快两个月后第一次履行使命,它是否会满意会自豪会觉得幸不辱命?工具没有意识,作为幸存者,我也没什么积极的情绪。

但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它的美,不是抽象的鲜血和火药——说实话这些意象离我也很远——它代表权力。

我盯着枪,“我不应该有这种对别人生命生杀予夺的权力。”

沢田纲吉皱起眉,语气难得强硬起来,“没人有这种权力。”

我知道他真心这么想,也努力推动全世界这么做。他常常带着疲惫归来,在我身边辗转反侧又小声叹气。

他的心脏一定是红的是热的,我鼻尖抵着他脖子,找到大动脉,让他的血温暖我的脸。

和从前一样,过往的每次感受如数倒带。其实在关系确立的同时,我的爱情就开始消失。一些幽微情绪会死于光天化日。柳絮太多太满,我在春天东躲西藏,眼罩口罩都不够,但抗过敏药有副作用,咳嗽突如其来、毫无防备,咳嗽止不住,我睡了很久。

妈妈去罗马谈生意,我和沢田纲吉回西西里。一下飞机我就推开他的肩膀,“我们都要冷静一下。”沢田纲吉看了我一眼,也可能一直看着我,我没工夫注意这些。

他面色如常,我猜他心里早已预演过无数回这种状况。不针对他,我讨厌任何人这样,虽然好像说“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但是没有解决办法。

我也能这么冷静,这也很容易,但问题不会为冷静消失。沢田纲吉是心软又心善的人类,但彭格列是暴力机器。

这是座相当高大的罗马式城堡,灰白墙深蓝顶,拱门方窗,我在门口放慢脚步,又一次仔细端详彭格列总部。

城堡坐落于巴勒莫郊外平原,前面是花园,后边是树林。第一回见只觉得雄伟庄严,抬头望不到顶。现在发现,这建筑没太多岁月痕迹,墙面很新,干净,一尘不染。我想,过去的鲜血都留在更深的内里。

我只觉一阵眩晕,不敢再看,这城堡像要朝我倾诉,但想说的太重太沉,变成了向我倾倒,我避无可避,加快脚步,走进门内。

我后知后觉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彭格列绝大部分人都能轻轻松松将我捏死。虽然热武器改变了战争的面貌,但我知道自己身手如何。

从头发丝到脚尖都软弱无力,我按着肚子,虚幻的胃开始痉挛,想吐。

许多人纷纷说:“夫人。”

在这里我没有名字。

好在沢田纲吉与我同病相怜,甚至他更可怜,他是“BOSS”和“彭格列”,千万人之心系于一身,喜怒哀惧都得战战兢兢。

私下里我会半怜悯半埋怨地笑他这点,毕竟他一向勤勤恳恳,看上去甘之如饴,是个愿意为劳苦众生剔骨割肉的大善人。

血肉之躯抗衡不了这洪流,好在他有一种能毁灭他自己的激情,他依靠这个撑起‘沢田纲吉’和‘彭格列’。

我们都是“异名者”,靠在深夜呼唤对方的名字确认自己,第二天又纷纷披上假面,向所有可能永远不会叫出我们真名的人点头问好。

好在权势虽无法预见明天,但存在一刻就有力一刻,沢田纲吉威望高得超乎想象,我在彭格列畅行无阻。

称呼与婚姻实际是两回事,我们还没结婚。即使在好像能打破任何规章的里世界,法律上建立婚姻关系的经济意义仍然重于一切。

里世界很多人一生未婚,彼此结为名义上的伴侣,这片地方的婚姻问题已经成为态度问题。

也好,我很难推测自己能与沢田纲吉一起走多久,可不想经历麻烦的离婚手续。婚姻里我必然是被主宰者,是弱势方,司法机关里女人不够多,正派人也不够多。

沢田纲吉很不错,但我不想成为任何关系里的弱者。

心情不好我就会出去看电影,这段时间都挨到很晚才准备回家,我回去时沢田纲吉都醒着,在厅里办公,只开着台灯和旁边像灯笼的暖黄落地灯。

灯下他很美,带着点松弛和疲惫,我总会先看他几秒,再毫不客气地把灯全部打开,屋内霎时升起一片白光,他抬头,说:“你回来了。”

我就这么没了脾气,我心知肚明自己恨着一个被捧上神坛的偶像,沢田纲吉什么错也没有。

“我饿了。”家里的门像白色华夫饼,看得我想啃。

我说:“为什么我的血不是蓝色?”

他凑过头来和我贴着额头,“没发烧呀。”

我看见他睫毛颤动,眼睛随着笑意弯起。我懒得说话,动了下头拿鼻子往他脸上蹭。

这个下午很闲,我们坐在一起发呆,电影放着,但好像谁也没看。我拉开窗帘,外面下雨,一滴雨打在窗上留下行迹,又转而被另一滴覆盖。

沢田纲吉泡好茶朝我招手,屋内供暖很足,他穿着短袖,胳膊绑着绷带。屋里有针线盒,不是我买的,它一开始就存在。我把胖胖的线筒扔到床上滚了好几圈,剪下长长一节。

茶放着等凉。我把手上的线绕在他手上,深蓝浅蓝两条细线,从手掌缠到指尖,我握拳和他碰了碰,“我们都有蓝色的血。”

“嗯,为了成全更多人性,舍弃了一部分人性。”我说,“毕竟你也只有‘相对自由’,对应承担的是‘相对责任’。不过,当你自己都选择抹杀人性,又怎么指望其他人有人性?”

沢田纲吉无奈一笑,“这位小姐,‘彭格列’是‘教父’,不是‘神父’。”

潮汐、沼泽和流沙,都是从脚开始把人吞没。我不舒服,如果现在划开我的肚子,拿起胃和肠子,它们应该都像垂死的蛇一样抽搐。

没由来的,我踹了沢田纲吉膝盖一脚,被他按住,他看了一会说:“指甲长了?”他给我剪了指甲又涂了新的指甲油,墨绿色,手脚都是。

我脚腕还握在他手里不敢动,但还是说:“你迟早会被‘彭格列’吃掉。”

“不,不会的,相信我。”他很自信,手一直那么稳,“我会努力把彭格列毁掉。”

“相对自由”捏自萨特的“绝对自由”,情侣吵架说什么都有可能,没什么理论价值,理解字面意思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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