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分手X奇美拉

过了段时间,大概一周半,我才能抑制住看见血的干呕。第一次注意到血是在枪击后的第三天早上,我刷牙吐出一口泡沫,绵软的白色堆起,里面掺着一丝红。牙龈出血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开始呕吐,好在胃里空空,什么都吐不出来。

沢田纲吉每次听到这种声音都会冲过来搂着我,他下巴蹭着我的头发,脖子和嗓音都在颤抖,有点神经质地说:“会没事的,我会解决。”

情感安抚不能缓解生理恐惧,我感知极端情绪一向迟钝,常常因白天的狂喜和惊惧梦醒于夜半时分。之前僵硬的身躯终于缓过神来,我开始颤抖。

拥抱,人类靠这个表达最纯粹的善意,沢田纲吉的拥抱很温暖。我每次醒来都能看见他,他在睡梦里还皱着眉。

可能人的心境就是得靠卑劣的对比得到缓解,看他这么难受,我竟然觉得好多了。就这样,颤抖渐渐停止,我再次进入梦乡。

消极情绪比传染病更可怕,消毒水、火,还有上帝,谁都救不了。就算把我烧成灰,这骨灰也不能抛进大海,海水会变得更咸。

沢田纲吉最近格外繁忙,早出晚归,或者干脆不回来。他消息发得倒是频繁,我几乎知道他每个小时都在干什么,下个小时将要做什么。我说:「你最好祈祷这个平台真的足够安全,也真的足够尊重用户**。」

但他在躲我。

我就是知道。

我或许不是主要原因,但一定是一部分原因。

最近我很少去彭格列总部,恢复了往日生活,在巴勒莫待着和在罗马、米兰一样,家、商场、剧院、影院四点一线,club和live去少了,我不想见那么多陌生人。没有朋友在西西里,我绞尽脑汁在写信和寄明信片,以求和她们多一点联系。

在巴勒莫,我建立了自己的国。巡视领土是国王的职责,我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意大利冬天没有很冷,我穿上大衣再围个围巾就能出门。握着自行车把,方向与车速在手脚之下,就这么放空大脑,好像自由已经从天而降。

虚假的自由。

我摆脱不了这种念头,西西里毕竟不是罗马和米兰,我只有在看电影、打游戏时才想身临其境。在现实中与枪林箭雨为伴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我不想要,我受不了。天蓝得像幕布,我也真心希望自己正身处影棚。

因为沢田纲吉常不在家,C和F的出现频率又高起来。放在第三人称视角,大概表现为我时不时对着空气说说笑笑。

我想我该去演独角戏,只要让C和F配合一下,她人眼中空旷的舞台在我眼里就满是提示板和提词器。

“你去演盲人吧。”F正躺在地上翻书,“只要我们凑得够近,你眼睛就能自然失焦。”

“试试?”我凑过去,靠近她的脸。

F的脸我早就仔细看过,在她刚出现没多久的时候,小时候好奇心比现在还旺盛。她看上去很年轻,但说不出长什么样、长得像谁,好像脸上有很多张脸,又好像只有一张脸——我的脸。

“幽灵都是这样吗?”我问。

“什么?”

“我看不清你的脸。”

“因为你是活人吧。”F理所当然地说,“活人和幽灵完全不同啊。”

可我能看见你们。

我早该意识到了,我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该归属哪类。

库洛姆之前说:「做你自己就好,不一定非得找个地方命名为“故土”。」

她说得没错,但我太擅长依赖,太喜欢逃避,我这种人就非得扒着什么不可,不能松手,底下是我为自己开凿的万丈深渊。

巴勒莫离切法卢很近,我和沢田纲吉开车去看海。上次去海边还是夏天,在沙滩上,我和库洛姆戴着墨镜吹泡泡,当时我带着离别的预感,心里隐隐约约又想要与时间和命运斗争,在光下、阴影里的笑,都是为她而挤的强颜欢笑。这次我怀揣抽搐的胃,在大风中喝着热奶茶,躲在沢田纲吉大衣里取暖。

我们在这见了不少人,应该说沢田纲吉给我介绍了不少人。虽然他每次都完完整整讲了我的名字和姓氏,但我猜对面的人一定充耳不闻,毕竟我最后也只听到“夫人”。好了,该习惯了,就假装我在上网,“夫人”是我的新网名。

沢田纲吉这段时间兴致很高,开心肉眼可见,他说父亲祭日那天的袭击事件已经解决,所有尘封的阴谋诡计都被连根拔起,解决了很大问题。

我先是松了口气,又紧接着提起心来,发觉自己有些落寞。原来我希望他不高兴,我希望他为我的不高兴而不高兴。

这里的冬天权威过甚,太阳不算暖和,灰蓝色的天常常下雨。夏天,街上和海滩上会支起五颜六色的伞,好像一夜间长出彩色蘑菇。冬天就冷清很多,**的光从天上降下,我仰面闭眼,假装自己还留在夏天。

我们没打算下海,穿上最严实的鞋,在沙滩上一会深一会浅地踩出鞋印。

海浪浅浅拂过沙滩,一层接一层,我站在岸边,看着海水把我的皮鞋冲刷干净,接着又朝另一个方向跑,湿了的皮面更容易粘上沙,等到礁石滩上,我的鞋看上去已经大了半码。

礁石深灰,芯里又好像透着点绿,一块块堆叠,找不出一个平面下脚,踩上去一震,刚粘上的沙无声落下。

海浪待它们不如沙滩温柔,一阵阵打来,猛溅起到我腰高的细浪。幻痛突如其来,我离礁石滩边缘还很远,那水却似乎泼到我腿上,膝盖以下酥酥麻麻,我腿一软就想跌倒,我想,在地上有什么不好?

礁石被水和风打磨得锋利,我扶着一块大石头慢慢坐下,大半个背也靠着它,就这么静静看海。这个高度,应该能淹过我的头顶。

沢田纲吉在我身后站着,我没回头,海风吹动他的外套“哗哗”作响。今天穿的衣服裤子都很软,我身边安安静静,风发不出声音,只能留下形状。

西西里好大的风,天有点冷,应该也快下雪了。

几年前在米兰,初雪那天我正巧没睡,凌晨四点出门,坐在车里,外面除了路灯就是黑糊糊一片,路灯在下雪。车里放着歌,我就那么漫无目的在路上开了两个半小时直到天亮。下午出来,我跟着人流停停走走,雪已经没那么美了。

雪还是那场雪,米兰的建筑也不会在几小时内腐坏,但这是下午。我们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

院子里草坪很凉,尤其早上,蹲下身看,草上兴许还挂着晨露。我伸出手摸一把,满手水光,在有点雾气的光下格外透亮。我闭上眼睛,只能感受到这是液体,下意识皱眉又很快松开,我意识到这水珠够凉,毕竟血是热的。

家里花园太大,我懒得管,只负责照顾瓶子。瓶子放在室内各种桌上,墨绿、深红、藏青色,或高或矮,花好久没换,因为我一开始就选了蝴蝶兰。

有扇窗户正对着树,树离得远,前边长着些大戟,还没到花期,严严实实包着骨朵,看上去像一捧捧绿色应援棒。

我坐在窗边,又站起来走近窗子,上半身探出去。窗沿到我腰高,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我双手放在上面撑起,一个用力,让自己坐了上去。窗户挺大,我稍微侧身缩一下就能到对面。

踩在花园的草地上我难得自在。这不是窗户,这是门,只要能让人脱身而去的东西,都是“门”。我找到了一扇门,接下来也会找到第二扇、第三扇,我要离开。

我抵住沢田纲吉低下的额头,发现自己现在很难以恋人的视角看他,我尝试用任何方法窥视他,试图分析他,“沢田纲吉”又变回了“角色”。

“你喜欢我吗?”我问。我们维持着这个距离,没有近到眼神失焦,也没有远到感知不了彼此呼吸。

“嗯,喜欢。”他答得艰难但坚定。这个人很容易害羞,我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喜欢我什么呢?”我继续问。

沢田纲吉歪起脑袋,他和我对视一会,笑着说:“你完全是你自己,这太不容易了。我很喜欢、很敬佩这种人……我没办法不被你吸引。”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我们好像又回到了看《红猪》前后的那辆车上。那不是爱情的开始,那是爱情的顶峰,空气因此燃烧。

不过空气也该燃尽了,至少我已经无法呼吸。

在意识到我的爱渐行渐远之前,我差点把沢田纲吉“吃掉”,他快变成我的病友和战友了——在我想象中——但现在他又变回了那个“他”,完全的“他”是我永远无法真正了解的存在。

我摸着他的脸,从眉骨到鼻梁,再顺着嘴角滑到下巴,用大拇指在他脸上抹两下后,又沿与刚才相反的顺序摸回去。我拿手盖住他的眼睛,掌心和指尖都感觉到他的眼皮在颤,睫毛抖动,软软刮着我的手。就这么静止下来,我没再动作。

“嗯?”四个呼吸后,他发出疑惑的鼻音。

铃声突然响起,我们拉开距离。沢田纲吉接起电话。他突然转头盯着我看,脸上血色尽失,嘴唇不住嚅动,但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第二天中午我们就到了那不勒斯,第三天,巴勒莫开始下雪。那不勒斯比西西里暖和不少,我摘下围巾,穿着件薄薄的黑色大衣来参加葬礼。这次沢田纲吉也在,是上次他没能到场的墓园,姑姑葬在父亲旁边。

教堂的四面和圆顶都装着玻璃彩窗,今天下午天气好得过分,日光穿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棕色头发变得很浅很浅,像融化的黄金。

我说:“教父,你现在还是不像‘神父’,但有点像‘天使’了。”

他听见我说话,动了一下,脸转过来,被彩光分裂切割,好像有半张脸的程序数据出了故障。

“但无论‘神父’还是‘天使’,都没法让人起死回生吧。”他垂下眼,睫毛颤动不息,向下盖着,整个眼窝呈现出一种泥土般的颜色。

墓园里父亲的小电灯已经修好,不远处是姑姑的灵柩,妈妈朝我们走来,她从头到脚裹着黑色,黑眼珠深深看沢田纲吉一眼,又安静地盯着我。

沢田纲吉按着我的肩膀,对妈妈点头,“世事无常。”

——有人朝我们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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