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刑判决

枪响时我正在看天,光太亮,把手放在前额挡着太阳。视野里上蓝下绿,从中间到两边余光越来越暗,绿地上有点点灰白方块穿插,是墓碑。听见枪声的一瞬间我没来得及回神,在下一秒才维持着原有姿势僵硬转头。

我看见沢田纲吉的背影,好像旁边有火,面前的一切都像被火舌啃食一样卷起边来,周遭已无它物,我摸到温热火光,那是想象中幽灵的触感。

C突然冒出来把我和梦境隔开,她大吼:“离远点!你马上就要死了!”

恍然惊醒已是一切结束后,我还呆呆站着,手依然举过额头,但现在天蓦地阴沉下来,我猜不久后有场暴雨。如果暴雨席卷那不勒斯,我想变成鲨鱼逃进海里。

眼前天旋地转,我晃晃脑袋让自己恢复清醒,一转头,我看见妈妈倒在地上。值得庆幸的是我没看见一点血。沢田纲吉单膝跪在一旁,刚把手机放下。

“阿姨应该是被刺激得晕过去了。”他看着我,眉头压着眼睛,眼里波光涌动,问:“你还好吗?”

我没回话,拢起裙子坐在草地上,去碰了碰妈妈的脖子。浅浅跳动,但仍然稳定,我松了一口气。

现在可以正常说话了,我答道:“我还好。”

按理来说,我应该不太好。但刚刚碰到不知道什么“火”的感觉实在太妙,好像灵魂做了场按摩,我立刻平静。现在,如果妈妈没有问题,那我就不会有问题。

我想立刻找到C和F,她们显然知道更多。我是谁?或者说我是什么?她们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又或者为什么是我被选中?

可惜姑姑已经死了,她一定也会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自记事以来她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是魔女、女巫,想要拯救世界的小女孩长大后会变成魔法女巫。

故事总不朝着期望发展。

妈妈在一墙之隔的病房,我坐在椅子上,抬头看见姑姑的幽灵。她的肉身还躺在钉上钉子的灵柩里,一场车祸,当场死亡,我白天亲眼见着下葬。沢田纲吉把手放在我肩上捏了捏,我没再看姑姑,转而和他对视。

已经过去四个小时,妈妈还没醒来,也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医生说她受刺激太大,内心先扛不住了,她的身体机能全都正常,但如果自己放弃求生,最后结果难以预料。

例行检查终于结束,病房开门,沢田纲吉先一步站起来,走近医生。对方先是恭恭敬敬道了声“BOSS”,再点点头,接着又面向我点头,说:“夫人。”我还坐在椅子上,听见她说:“一切正常。”

闭上眼睛,如释重负,从太阳穴流出的疲惫还温热着,我紧绷的身子像冰激凌一样塌下,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

再睁眼是第二天早上七点。沢田纲吉睡在旁边,眉头皱着,看上去并不安宁。顺着这个方向,我看见了姑姑的脸。

她趴在沙发上,一只手臂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半握着拳,两条腿曲起,鞋还在脚上,搭在沙发尾巴。她穿着连衣裙,有件短袖衬衫当外套,听说车祸那天她也穿着这件,虽然看不见颜色,但我隐约记得是蓝色。

她是半透明的,我能看见毯子的红黄绿棕。

“姑姑。”我声音不大,她没醒。

洗漱出来才发现她已经坐起来了,我俩对视,还是我先说话:“姑姑。”

她说的第一句是:“你妈妈没事。”

第二句是:“你有麻烦了。”

浴室光线不太亮,幽灵坐在放下的马桶盖上,她整个身体泛着浅浅蓝光,我靠在洗手台沿,后腰和撑着的手一片冰凉。

“什么?”我脑中无数问题盘旋,又想起之前姑姑的话,对面前幽灵的身份十分疑惑,还是先问了下:“首先,你是我姑姑吧?”

她和其她幽灵一样,都长着模糊的脸,只是穿着姑姑生前的衣服,给我肖似姑姑的感觉。

“是,又不是。”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没给人留下很大难题一样。

她又说:“这不好解释。我和她有关,但又和其她很多人也有关。你知道‘机械生命’和‘记忆上传’吗?当我是类似产物吧,不过我有很多很多人的记忆。”

“至于你看我像姑姑……”她摸着下巴思考,“人类很擅长想象,也很擅长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

“我只知道幽灵不是死人变的。”我接收信息超载,只能复述姑姑的话以求安慰,“幽灵是心的变体,源于宇宙。”

“不完全对……这确实超出人类认识范围太多。”她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这个世界由多重能量相互聚合、相互制衡而成,幽灵是其中一种表现形式。”

“还有火?”我回忆起葬礼上沢田纲吉的背影,还有他身边的火焰,那火焰像有生命一样。

“哈!你怎么知道?沢田纲吉没告诉你吧。”她靠近我咧开嘴笑,光线似乎暗了点,我隐约看见她脸上的惊异,“黑手党现在都用它战斗,‘死气火焰’确实是一种能量。”

“所以你们,真实存在是吗?”

“那当然!”她横眉冷目,高声说道:“你以为我们都是你想象出来的?未免也太傲慢了!”

奇怪,我明明看不清她的脸,却好像能感知她的表情。突然有点难过,姑姑的面部表情也一向这么生动,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上一个逝去的亲人是祖父,他在一天夜里忽然就走了,喜丧,无病无痛,嘴角还带着笑,最后做的应该是个好梦。

那场葬礼像秋天一样宁静,参加者寒暄着家长里短,忧伤浅浅,顺其自然,没有痛苦地死去比在果实落下的刹那接住一样难得。

“为什么祖母看不见你?”我想起她,姑姑葬礼那天她没到场,神父问起,妈妈也只摇了摇头,这对她太残忍。

暂且称幽灵为K,这是姑姑名字的首字母。K哼哼几声,“人类的贪欲无穷无尽,看见了会怎样用我说吗?”

“那为什么我能看见你们?”

“你之前很难过吧。”她说话好直白,“因为精神状态太差,反而连通了幽灵的门。”

这至于吗?我也真的问出口,还说:“世界上悲伤的人多了去,而且我也没到抑郁症的地步,为什么别人看不见幽灵?”

“你见过世界上多少人?你哪知道别人看不见?”

还有人和我一样,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希望,“所以真的还有人……”

K打断我的话:“很少,全球十个以内。”

我沉默片刻,想起她之前说的话,“对了,我有什么麻烦?”

K拍了下脑门说:“哎哟,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她压低声音故作凝重:“你的灵魂正在分裂。”

“什么?”又来了个陌生名词,我大脑顿时宕机,“这又是什么东西?”

K眼珠转了转,似乎思考怎么和我解释,她说:“我记得你之前有个朋友,她是不是请你姑姑占卜过?”

对,那是我的高中同学,因为座位相近、社团相同,我们当时交集还挺多。但她在第二年就办理了休学,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她的父母为离婚财产问题上了法庭。

“她,是在接受心理治疗……”我想起来一些。

“嗯,她的一块灵魂离开了。”K脸上浮现神秘的微笑,像好莱坞电影中的女巫,“灵魂离开后可能会变成幽灵,也可能被哪个幽灵吃掉。”

“灵魂是这么悲伤的东西吗?”我听得无力,“幽灵也是?”

K半透明的手虚虚按上我的肩,压低声音说了句电影台词:“人生总是如此。”*

我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说:“再多讲讲,有生之年我说不定能得诺贝尔奖。”

K立马摇头,“不如写本科幻小说。”

她最后补充:“虽然灵魂天生有缺口,但没有伤口。伤口会让灵魂更易受损,人最后会变成行尸走肉。”

“最后结局是变成僵尸,不是提前死?”

她翻了个白眼,“哪有这种美事!”

“那该怎么办?”比起死亡,我还是更害怕变成僵尸。其实我的第一反应是自杀,这好像是最简单的方法,但这和变成僵尸有什么区别?

毕竟我灵魂的分裂正是源于这种……逃避……我一直很清楚我的问题,只是不敢面对,和不敢面对未来一样,我也一直在逃避自己。

“一般人就是等死喽。和你说只是因为你看得见我。”她摊手,“或许,选一块灵魂留下?至少你还有选择权;又或者,你想办法缝合一下两块灵魂的关系?但这个很难哦,哪有人思想不挣扎的?”

“不过你的处境确实危险……”K突然舔了舔嘴唇,脸上充满兴味,“你很讨厌自己吧。”

静默了一会,K说:“走吧,你男朋友应该醒了。”

我摇头:“应该很快就不是了。”

“哦,分了也好。”K自言自语,“感觉这养不出什么健全人。”

我和K出来时沢田纲吉刚醒,他说:“阿姨没有问题。你还好吗?”

“还好。”

果然,他不敢看我,他的眼神只在最开始和我对上,现在他低着头,看床单、地毯、自己的裤子,就是不看我。

在巴勒莫时我就感觉自己与他渐行渐远,但那是我的问题。教父带来的新鲜感像芥末而非辣椒,来去都比较快,而我又是那样的人,我没办法长期地、全心全意地爱着谁。

但我没想到沢田纲吉先一步崩溃——他被自己的责任心压垮了。良心泛滥的人容易英年早逝,她们往往死于抑郁或心碎。

我相信他必定不止一次面对这种内心拷问,他也必然都挺了过来才走到现在。给他时间他一定能调整好状态,但现在不行,我还在他面前,他抬不起头。

“对不起。”他说。

“我原谅你。我没死,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他脸色更白,看上去像中暑。

我沉吟片刻,说:“或许你要冷静一下,我们最近不要再见面了。”

在父亲祭日那天我也说过这种话,当时我太害怕了。在真正走进里世界前的所有想象都太幼稚,那些抽象模糊的恐惧最后变成淋漓血肉在我眼前炸开。

我还没准备好,我想逃。

退缩一向是我的第一选择,但现在,我做不到,我不得不面对这一切,关于生命、关于生活。

“接下来怎么办呢?”我难得主动推进什么,“得先找到幕后黑手。”

“我会解决的。这段时间我应该不回来,会有人在家保护你。”沢田纲吉顿了顿,“不用担心,你认识他的,你会相信他。”

在这里我还认识谁?还有谁能叫出我的全名?我已经不能再作为爱人、作为朋友无条件相信现在的沢田纲吉了,我只能站在第三人称视角审视,在孤立无援的彭格列选择唯一选项。

“彭格列”横亘在我和沢田纲吉,甚至我和这里所有人之间,我必须走。

晚上洗澡时我拿浴球在身上抹,从上往下,弯腰擦到小腿时,我脑中突然想起姑姑的脸,画面不断闪回,又在五秒内消失不见。

鼻子很酸,悲伤来得太晚,她真的不在了,生命就是这么脆弱。

我抹完沐浴露后打开花洒,水从头顶倾泻而下,浴球举高,泡沫流满双臂,温热水流从脸上流过,我低着头张嘴呼吸。

F问我眼睛怎么这么红,我说眼里进洗发水了。

第二天来敲门的人是狱寺隼人,我的大学同学、童年密友,曾一起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从亲密无间到渐行渐远。

上次见他是大概半年前,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他可能会去投行、交易所,我则永远在家,得过且过。两条平行线怎么会在这里相交,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我以为你已经金盆洗手不当黑手党了。”

他离家出走后很快就闯出名声,但离真正的佼佼者永远有几座山距离,我时不时会问妈妈碧洋琪和他的消息,直到去法国读中学,有次想起来再打听,后来,后来她们就没了音讯。

其实已经做好了他早已去世的心理准备,所以在大学遇见他,我真的真的很高兴。

“怎么可能?”他答非所问,“我永远是BOSS的左右手。”

他在说什么?我的社交面具不够用了,事情严重超出处理范围。

“嗯。”我机械性点头,“祝你理想长存。”

狱寺隼人走到旁边办公桌坐下。他刚刚还说了些有的没的,我没注意,只记得他说话时眨了好多次眼睛,睫毛上下翻飞,绿眼睛好像宝石闪烁。我能肯定的是他有事瞒我。

我想起K说的话,妈妈还没醒,我想知道的还有很多,我还有很多事必须得做。

沢田纲吉说上次的袭击事件已经解决,那么,姑姑葬礼上,来的又是谁?还有谁想杀了我?

不过再等等吧,我深吸一口气,睡了一觉醒来,我开始胆怯,这个世界应该不会美好,我想晚点面对。

现在狱寺隼人正戴着眼镜敲电脑,我靠着单人沙发看书,我们相隔两臂远,共享一个清晨的窗户。

K还在观察这个房子,她在花园走来走去。我看向窗外,大戟有点开花迹象,天气要暖和起来了。

「你在看什么?」她探索结束,飘到我身边,弯下腰看着封面自问自答,「《死刑判决》。」

*化用《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那段对话:

“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总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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