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本宅的第一个星期，伊瑞恩的感受除了累，还是累。
斯佩多家不屑于把孩子送去学校接受教育，他们认为平民的孩子没有资格与尊贵的斯佩多家族后裔来往——这里的平民甚至包括一些小贵族，而是聘请知名教授充当家庭教师，教导一些文化课程、社交礼仪和简单的格斗术。
这些还好，上辈子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伊瑞恩以为自己无所畏惧。
但每天下午固定的幻术训练却难倒了他。
“幻术的特性是构筑，在构筑某样东西之前，你的意识必须坚定地相信这样东西的存在……自我怀疑是幻术师的大忌……”
幻术老师兰伯特是个金发碧眼的德国人，据说从长子贝利亚尔出生起就服务于这个家族。
兰伯特说他的基础不够扎实，要求他除了每天固定的幻术训练外，还必须找一个寂静的角落冥想一小时，早晚各一次，说这样有利于清空杂念，让大脑记住这种感觉，然后把这种状态运用到幻术训练上。
冥想……冥想……到底是怎么个冥想法啊……
此时伊瑞恩盘腿坐在花园的草地上，闭上眼，试图放空自己。
心静下来，不要想别的，去感受大自然的一切，聆听鸟儿的歌声，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嗷！”
伊瑞恩睁开眼，自暴自弃地倒在草地上。
是他的心太浮躁了吗？
一闭上眼，思绪就忍不住万马奔腾，他能联想到今天中午餐桌上的美食，想到上辈子的一些事，想到彭格列初代们就在这个世界，在自己身边……
根本静不下来啊！
“幻术师必须有坚韧的意志、坚定的目标，一旦产生动摇，就很容易失败……”兰伯特的教诲还回荡在耳边。
意志和目标，的确是他最缺少的东西了。
重活一世，他还未来得及思考这辈子该怎么过，也许去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也许找个普通的女孩结婚、生子，把上辈子没走完的路走完……
“哈哈！看把我们小瑞恩累的！”
一个人影突然从虚空中现身，把伊瑞恩吓了一跳。
“塞拉斯？！”
十四岁的少年蹲在伊瑞恩身边，脸上笑嘻嘻的。他的身后还跟着面无表情的奈特。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伊瑞恩起身，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个哥哥。
“当然是做些有趣的事呀~”
塞拉斯扬起意味不明的笑，把伊瑞恩也纳入了他的幻术屏障。
顺着塞拉斯的视线，伊瑞恩发现不远处的湖边站着一个孩子，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戴蒙！
他回到主宅这几天还没跟戴蒙说过话，但是这样长时间的单方面冷战也不是办法，过几天，就去跟他要个解释吧。
唉。
伊瑞恩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孩子的话果然还是不能信吗？
只是戴蒙的表情有点古怪，动作也十分不自然。
他在湖边踱来踱去，不知想做什么。
他停了一下，目光直视前方，脚步极其缓慢地往前挪动，肢体动作非常不协调。
“喂，再不停下就要掉进湖里啦！”伊瑞恩小声嘀咕。
“哈哈，也许小戴蒙想洗个冷水澡呢~”塞拉斯笑道。
在这大冬天里洗冷水澡？
别开玩笑了，西西里岛冬季平均气温虽然在零度以上，但跑到湖水里洗澡绝对是在作死，身体再强壮的人也得感冒。
伊瑞恩觉得有些奇怪。
他好像忽略了某些点，所以一时间想不出真正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
“今天跟戴蒙一起训练的时候，我对他动了些小手脚哦~”
塞拉斯很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甚至还有些炫耀的意味。
“……”
伊瑞恩突然觉得脑子转不过来。
他没听错的话，塞拉斯的话里明显对戴蒙饱含恶意！
可是，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是你控制了戴蒙？”伊瑞恩不敢置信地问道。
话音刚落，湖面上恰好传来“噗通”的落水声！
明明附近有仆人经过，而且这么大的动静，只要听力正常的应该都能听见，但这些人竟都置若罔闻！
伊瑞恩急了，抬起脚还没走两步，就被塞拉斯拉住了。
“你要是敢帮他，我就让你跟他一起下水哦，小瑞恩~”
塞拉斯笑眯眯地说道，话里却恶意满满，他的左眼渐渐浮现出跟伊瑞恩一模一样的黑桃印记。
八岁的奈特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他的身影始终站在塞拉斯身后，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你……”伊瑞恩心生寒意，“你不怕被父亲大人发现？不怕被贝利亚尔发现？”
贝利亚尔，那位看上去最稳重成熟的哥哥，应该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吧。
塞拉斯仿佛知道伊瑞恩在想什么，忍不住笑出声：“天真的瑞恩啊，可惜，这些都是大哥的意思哟~”
电光火石间，原本想不出的奇怪的点豁然明晰！
是了，戴蒙曾经说过，他在本宅的处境并不好。
塞拉斯明目张胆的欺压，仆人的漠视……
若不是有更强大的人做庇护，戴蒙的处境至于恶劣到这个地步吗？
“是时候让你认清家里的情况了，瑞恩，”塞拉斯附在伊瑞恩耳边说道，声音低柔，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呀，和奈特都是站在贝尔这边的。那么，小瑞恩是想站到戴蒙那边么？”
说完，他松开了禁锢住伊瑞恩的手，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你们这样，不会被父亲大人知道吗？”伊瑞恩攥紧双拳，发现掌心沁出了汗。
“哈哈哈！父亲大人算什么东西？”像是听到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话，塞拉斯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贝尔才是最强的幻术师！”
“选择吧，瑞恩，”眼前这人漂亮的绿色眼眸中却隐隐透着嗜血的光芒，“你是要加入我们，还是……和那个小鬼一起成为我们的敌人？”
天地间声音仿佛消失。
所有的一切黯淡无光。
许久，伊瑞恩艰涩地回答道——
“我……不会站在戴蒙那边的。”
对不起，戴蒙·斯佩多。
我是个自私、懦弱的人，只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一个只是前世很喜欢的漫画人物，跟自己的安危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等他成年之后，就不要再跟斯佩多家族的人——包括戴蒙，不要再跟他们有任何纠葛，远远地离开这个国家吧。
塞拉斯满意地笑了。
奈特淡淡地说了句“欢迎”。
伊瑞恩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湖边突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有一个身影爬上了岸。
伊瑞恩死寂的心突然涌现一丝希望，却很快又沉寂下去。
刚从湖里爬出来的戴蒙浑身湿漉漉的，他抱着手臂，冷得浑身发抖。
看起来很无助，很可怜。
“很好，这么快就解了我的幻术，”塞拉斯的表情狠厉起来，“不愧是想跟贝尔争夺继承人的人！”
“也许以后只能让贝尔亲手对付你了……”
他的语气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在嘲讽、同情。
※ ※ ※
“……那个时候我很害怕，”伊瑞恩声音低沉，含着几分自嘲之意，“我只想着明哲保身。”
他永远记得，十岁的戴蒙看到他站在塞拉斯身边时，被夜雾覆盖的眼眸中那点渺茫的星光彻底黯淡下去，余留一片死寂。
“我知道的，瑞恩。”
戴蒙的手攀上少年的脑后，蔚蓝色的眸子里深深印下了少年的面容。
“我知道的，你跟他们不一样……”
※ ※ ※
午饭后，伯爵和莱蒂夫人在林间小路上散步。莱蒂夫人一手挽着伯爵的臂弯，一手撑着精致的小阳伞，尽显贵族的优雅风度。
莱蒂夫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再三斟酌后，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大人觉得，瑞恩这孩子怎么样？”
“天资一般吧，比奈特好一些，”伯爵答道，想起前日自己检查几个孩子的训练情况时，伊瑞恩明显在偷懒，他摇摇头，“这孩子本身起步就晚，自己还不努力，已经决定了他爬不到多高的境界了。”
要是伊瑞恩听到这话，肯定会愤怒地拍桌而起！
他也不想划水的好吗？！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斯佩多家竟然拿平民来做幻术实验！
每次看到那些无辜的人被反复折磨，精神濒临崩溃，他就怎么也下不去手。
为此塞拉斯还取笑他，并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斯佩多家族资助过地下世界的绝大部分人体实验！
然而周围的人——不管是伯爵、莱蒂夫人，还是自己的贴身男仆，都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伊瑞恩对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热情完全消失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的三观会被同化得跟这些人一样充满污秽、泥泞不堪。
“那，您现在最看好谁呢？”莱蒂夫人试探性问道。
伯爵沉思了一会儿，爽朗地笑起来：“我以为贝尔的天赋已经够强了，没想跟戴蒙比起来……这届小辈果然是人才辈出啊！”
“您的意思是，戴蒙更适合成为继承人？”莱蒂夫人心揪紧了一瞬，不禁停下了脚步，“可是，贝尔在刚成年的时候，就已经是最强幻术师了……”
“我和兰伯特都认为，几个孩子中戴蒙天赋最高，假以时日，必定能远远超过贝尔……”
伯爵叹了口气，安慰性地拍了拍莱蒂夫人的肩膀，“莱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自然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继承人，但斯佩多家族的传统不可颠覆啊……”
某棵树干背后，迷雾遮掩下的贝利亚尔脸上乌云密布，浑身气势阴冷得如同厉鬼。
他的手中，一枚锋利的小镜子在阴影下闪烁着森寒的光。
